对于苏美尔先民来说,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得如同沙漠里的露水。
当那片绿油油的麦田刚刚抽穗,所有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美妙的幻想中时,大自然那位喜怒无常的暴君,毫无征兆地翻脸了。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不同于埃及的尼罗河流域。
尼罗河的泛滥是有规律的,那是埃及人的日历。
但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泛滥,就像是一个喝醉了的巨人。
仅仅是因为北方的一场暴雨,没有任何预警,浑浊的河水在一夜之间暴涨。
这一次泛滥并没有漫过何维筑起的高堤,看起来似乎是安全的。
但真正致命的打击,来自地下。
随着河水水位的暴涨,两侧土壤的地下水位被抬升。
那些原本潜伏在地底深处的盐分,随着上升的水位来到了土壤层。
紧接着,暴雨骤停,美索不达米亚开启了持续的高温与烈日暴晒模式。
在强烈的蒸发作用下,土壤的毛细管现象就像是无数根微小的吸管,将带着盐分的地下水抽吸到地表。
水分蒸发,盐分留下。
……
“恩基!恩基!”
乌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何维的帐篷,她那张原本已经养出一点肉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恐,连手里紧紧攥着的陶板都被捏出了指印。
“土地吐白沫了!”
乌其带着哭腔,“是不是我们挖的沟把地弄疼了?大地生气了,它在吐沫!”
何维心中咯噔一下,手中的笔差点折断。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带我去看看。”何维大步流星地走出帐篷,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不需要走远,甚至不需要下田。
只需要站在高处一看,何维的心就凉了半截。
三天前还是一片翠绿的试验田,此刻像是生了什么怪病,显得有些枯黄萎靡。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精心呵护的棉花田。
原本湿润黑亮的垄沟之间,此刻斑驳陆离地覆盖着一层白花花的东西,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眼的寒光。
远远望去,就像是这盛夏的沙漠里,下了一场诡异的雪。
这是典型的“返盐”现象。
如果这是普通的土壤,哪怕是有一点耐盐性的大麦,也许还能苟延残喘。
但这里种的是娇贵的小麦和更娇贵的棉花。
如果不处理,这层白色的“盐壳”会锁死土壤的呼吸,高浓度的盐分会像吸血鬼一样,利用渗透压的原理,反过来吸干植物根系里的水分。
那就是所谓的“烧苗”。
田埂上,乱成了一锅粥。
“水!水都要跑光了!”
几个老农正带着一群苏美尔壮汉,像是疯了一样在堵塞那些深处的排水沟。
在他们朴素且错误的认知里,地表变干、出现白斑,是因为土壤缺水。
既然缺水,那就绝不能让水流走。
他们拼命地用泥巴和杂草去填堵那些何维勒令挖出的排水渠,试图把每一滴水都锁在田里“救命”。
“这群蠢货!”
何维很少骂人,但这一刻他真的急了。
这就是典型的南辕北辙。
把排水沟堵死,盐水流不出去,这些庄稼活不过三天!
“住手!都给我住手!”
何维拔出黑铁弯刀,冲下田埂,直接砍断了一个正准备往排水沟里填土的木锹。
“你们想把这些庄稼都杀了吗?!”
那老农被何维的怒火吓得瘫倒在地,但还是梗着脖子喊道:“恩基,地都干得吐沫了,麦子叶尖都黄了,那是渴的啊!你还要把水放走,这不是要它们的命吗?”
何维深吸一口气,弯腰从地上刮起一点那所谓的“白沫”,直接塞进了老农的嘴里。
“尝尝!这就是你说的白沫。”
老农吧唧了一下嘴,随后整张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呸!苦!好咸!”
“这是盐!”何维指着那一地白霜,“你们把盐水堵在田地里,庄稼会被烧死。”
“那怎么办?”乌尔也跑了过来,看着这满地的白霜,手足无措,“刮掉吗?”
“刮不完的,根都在下面。”
何维站起身,看向不远处波涛汹涌的幼发拉底河。
“传我的命令。”何维的声音冷硬如铁。
“把所有的进水闸门,全部打开!开到最大!”
“把所有的桔槔,全部动起来!”
众人一愣。
把地淹了?
这不是更烂根吗?
但何维接下来的命令更让他们崩溃。
“同时,去把排水沟的所有堵塞物都挖开!挖到最深!让水流从地里冲过去。”
“这叫大水洗盐。”
何维大声吼道:“我们要用大河的水,把这层土壤里的盐分洗掉,全部冲到沼泽里去!”
“可是这样要耗费多少水啊!”有人心疼地喊。
“水没了还会再来,地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何维不想再废话,“全城动员!谁敢偷懒,我亲自砍了他!”
在绝对神权的下,埃利都的苏美人全部投入到了挖掘中。
吱呀——吱呀——
几十架桔槔发出了抬水入渠的声音。
无数桶河水被提到高处的干渠,如同白色的巨龙一般冲进覆盖着白霜的农田。
田地瞬间变成了一片泽国。
水位淹没了脚踝,甚至淹没了一半的棉花苗。
“排!给我排!”
何维站在泥水里,亲自挥动铁铲,去疏通那些因为之前的愚蠢行为而被淤泥堵塞的排水沟。
如果不疏通,这些洗过地的盐水就会积在田里,那就真的完了。
但这淤泥太深了,粘性太大了,铁铲挖下去就像是被胶水粘住。
何维一把扔掉铁铲。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平日里最讲究“洁净”的神,竟然直接跳进了齐腰深的排水沟污泥里。
他弯下腰,双手像挖掘机一样,深深插入那黑臭的淤泥,用力向外扒。
“愣着干什么!下来!”
何维满脸泥点,对着岸上的乌尔吼道。
乌尔只愣了一秒,也大吼一声跳了下去。
紧接着是乌其,虽然她人小,但她拼命地在浅一点的地方用陶罐往外舀泥浆。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几百名苏美尔人被这一幕震撼了。
神都跳进泥坑了,凡人还有什么理由惜身?
噗——
随着最后一块硬泥被何维亲手掰开。
一股浑浊的、泛着黄白色泡沫的水流,冲向深处的排碱渠。
何维掬起一捧那流出的水,尝了一口。
剧咸,极苦。
何维吐掉苦水,在那满是污泥的脸上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这是高温蒸发后的高浓度盐水,排出去就好了!”
这场疯狂的“洗盐”行动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整片农田被反复浸泡、冲刷、排放。
淡水带着溶解的盐分,顺着鱼骨状的沟渠流回了沼泽。
当水位退去,烈日再次升起。
苏美尔人惊讶地发现,那层令人绝望的“白雪”消失了。
露出来的,是湿润、黝黑、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土地。
那些原本因为高盐度而枯黄蜷缩的小麦叶片,在几天后,奇迹般地重新挺立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翠绿。
那是生命的颜色。
而最中心的棉花田里。
乌其跪在泥地里,捧着一株恢复生机的棉花苗,哭得稀里哗啦。
“活了!恩基,它们活了!”
何维坐田埂上,累得几乎不想动弹。
看着那些重新焕发生机的作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两个月后。
埃利都迎来了这片土地上有史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金色秋天”。
大麦如同金色的海浪,在微风中沉甸甸地低头。
每一颗麦穗都比野生的饱满了至少三倍。
不愧是美索不达米亚,传说中伊甸园的起源地,这里的土壤太肥沃了。
光是这一季的收成,足够埃利都吃上整整两年。
在专门划分的小麦田里,虽然印度小麦稍微娇气了一些,但因为有“洗盐法”的保护,依然贡献出了数百斤顶级的面粉。
但最让何维感到欣慰的,是田野的最中央,大片大片的棉花裂开了嘴,吐出了雪白的纤维,像是一团团从天上摘下来的云朵。
乌其背着藤筐,穿梭在比她还要高的棉花杆之间。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洁白如雪的棉絮,那是如此的柔软,似乎带着太阳的味道。
她抬头看向站在高台上的何维。
何维正看着那些忙碌收割的人群,手中把玩着一把黑铁镰刀。
这片平原,因为这些沟渠,因为这种不服输的精神,终将成为那个在后世被称为“新月沃地”的文明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