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都的试验田里,最让人操心的并不是用来吃饭的大麦和小麦,而是那个用来织布的棉花。
何维蹲在实验区的最中心,那是一块用筛选过的细土堆高的苗圃。
正午的毒辣阳光被一片用芦苇席搭建的凉棚挡住,留下一片稀碎的光斑。
“这鬼地方,太热了。”
何维擦了一把汗,眼神紧紧盯着那一株刚刚探出头的嫩芽。
两片对于这片大陆来说极其陌生的、心形的子叶,正在微风中怯生生地舒展着。
棉花这种源自印度次大陆的植物,是何维在这片烂泥滩上寄托的最大希望。
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原生植物大多是耐盐碱、抗干旱的硬骨头,比如椰枣和大麦。
而棉花,就像是一个被娇嫩的公主。
它既需要大量的水分来生长枝叶,又要在成熟期绝对干燥以防止棉铃腐烂。
土壤里的一点点盐分残留就能让它枯死。
“为了你,我可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何维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株幼苗,“你要是在这里活不下来,我就得继续穿那种磨掉皮的粗麻布,或者即使在大夏天也得裹着一身并不透气的羊毛。”
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的问题。
这株棉花能否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象征着何维试图移植的高级农业文明,能否在自然环境截然不同的苏美尔存活下去。
棉花是异乡客,就像何维自己。
……
“恩基,水渠挖通了。”
乌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即使满脸泥水,也遮不住他眼中的兴奋。
他现在的脖子上挂着“匠”字印章,腰里别着一把小一号的黑铁铲子,看起来已经像个像模像样的工头。
何维站起身,走出了凉棚。
在烈日的暴晒下,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几何奇观。
为了满足棉花和小麦那种既要“大水大肥”又要“绝对排盐”的苛刻要求,何维彻底改造了这片土地的地形。
这不是简单的方块田。
从高处俯瞰,这就像是一具巨大鱼类的骨架。
“这就是鱼骨渠网。”
何维指着那个宏大的结构,给身后的乌尔和乌其讲解。
幼发拉底河的河水,被引入一条地势最高的干渠。
干渠连通这无数条细小支渠,将水引向两旁的一块块田地。
而在田地的尽头,在地势最低的地方,则是另一套更加深邃的排水渠,将洗过土壤后的咸水排回下游的沼泽。
水往高处走,盐往低处流。
这套立体循环系统,是苏美尔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工程美学。
“但是,恩基。”
乌其抱着一只沉重的陶罐,脸上写满了困惑和疲惫,“水渠虽然修好了,可是干渠的位置太高了。”
小女孩指了指那条高高隆起的进水总渠。
为了形成自然落差,让水能自动冲刷整片农田,何维特意让人把进水渠的地基垫高了。
这就带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水位差。
现在的枯水期,河面比水渠低了足足三米。
“要把河里的水弄到那上面的沟里,太难了。”乌其揉着酸痛的肩膀,“我们这一上午,十几个人排成队传递陶罐,才装满了一小段沟。要是想灌满整个干渠,大家的腰都要断了。”
对于还停留在使用陶罐顶在头上取水的苏美尔先民来说,把低处的水运到高处,是他们的噩梦。
这也就是为什么苏美尔先民只能在河边看天吃饭,洪水来了淹死,洪水退了旱死。
“用人力对抗重力,当然累。”
何维走到河岸边。
达罗毗荼工匠早已按照他的图纸,竖起了一排奇怪的大家伙。
那是一根根高耸的立木,顶端架着一根长长的横杆,横杆可以像跷跷板一样上下摆动。
横杆的一头悬挂着那根细长的绳索,连着一个用来汲水的木桶。
而横杆的另一头,也就是那根看似不起眼的尾端,绑着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石头,并且还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烂泥,被烤得硬邦邦的。
何维拍了拍那根粗糙的木杆,自豪地讲解:“这叫‘桔槔’。中国古人的先进智慧,早在《庄子·天地篇》就记载了子贡向汉阴灌园者介绍‘桔槔’的提水效率。”
乌其和几个妇女疑惑地看着这个只有几根木头的简陋架子。
这东西能比人还有力气?
“乌其,去试试。”何维指了指垂在河面上的木桶,“把它拉下来,装满水。”
乌其有些害怕,但还是走上前。
她本以为要把那个看似沉重的横杆拉下来很费劲,但让她惊讶的是,只要稍微用点力气,甚至不需要怎么弯腰,那根横杆就像是听话的蛇一样低下了头。
木桶浸入水中,咕咚一声灌满了水。
“现在,松开手,轻轻推它上去。”何维命令道。
乌其双手抓着绳子,本能地憋足了一口气,准备迎接那沉重的压力。
毕竟,这一桶水足足有三十斤,平时她得用尽全力才能顶在头上。
然而。
但她刚刚甚至还没来得及用力,只是轻轻向上一推。
神奇的一幕就发生了。
那个在横杆另一头、那块看起来笨重无比的烂泥石头立刻向下坠落。
在烂泥石头下坠的过程中,重力通过简单的横杆支点,转化为巨大的向上托举力。
呼——
那一桶沉重的河水,就像是一根羽毛,稳稳地升起。
“啊!”
乌其惊呼一声,眼看着那个水桶升起,准确地悬停在了高处的引水渠上方。
她只需要轻轻一拉绳索,水桶倾斜。
哗啦!
清澈的河水就注入了高处的干渠。
所有的苏美尔人都张大了嘴巴,连手中提水的陶罐掉在地上碎了都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妖法?
没有念咒语,没有跳大神,也没有让大力士来拉绳子。
就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轻轻摸了一下,几十斤的水就自己“飞”上去了?
“这就叫杠杆。”
何维看着那些目瞪口呆的先民,淡淡地说道,“只要支点找对了,哪怕是提亚马特,我也能把它翘起来。”
“这就是机械的力量。”
哪怕是妇女和老人,只要站在这个桔槔下面,就能不知疲倦地,一下一下地把低处的河水送上高地。
效率提升了几十倍还不止。
“愣着干什么?”何维拍了拍手,“现在,让干渠充满清澈的河水!”
……
水来了。
伴随着几十架桔槔此起彼伏的吱呀声,那是原始农业最优美的乐章。
幼发拉底河的河水被源源不断地提起,顺着高高的脊骨,流向了那些早已干裂等待灌溉的土地。
水流冲刷着干硬的泥土,带走了表层析出的白色盐霜,从深处的排水沟流走。
接下来就是播种的“规矩”。
何维不允许混种,他像是一个有洁癖的园丁,严格划分了三个等级的区域。
最外围,直接面对沼泽和荒野的,是那耐盐的本地六棱大麦。
它们皮糙肉厚,是第一道防线。
如果排水系统失效,或者外面的盐碱倒灌,死的是它们。
它们是苏美尔人的口粮保底作物。
中间一层,是印度河圆粒小麦。
那里是“安全区”,有大麦在外围挡着,土壤也被清洗得比较干净。
而最核心、地势最好、洗盐最彻底的那几块精修田里。
种下了那几箱娇贵的棉花种子。
……
半个月后。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时。
何维站在土台上,极目远眺。
在他的脚下,是一条界线分明的色彩分割线。
界线之外,是灰黄色杂乱无章的荒野与沼泽,充满了死亡与腐败的气息。
而界线之内。
是一块如同翠玉般镶嵌在大地上的矩形绿洲。
整齐的田垄如同用尺子画出来一般笔直,绿色的麦苗茁壮成长。
而在那最中心的“圣域”里,嫩绿的棉花苗已经长高,第一批淡黄色的花蕾正在夕阳下含苞待放,像是一个个羞涩的希望。
风吹过。
麦浪翻滚,发出的沙沙声,不再是芦苇荡那种凄厉的哀鸣,而是充满了生机的低语。
“美吗?”
何维问身边的乌其。
此时的乌其,她穿着稍微合身一些的改制布衣,头发被洗得干干净净,扎成了两条小辫子。
“好美。”乌其看着那片绿色,眼里倒映着夕阳,“像是一块这种颜色的石头。”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
因为在苏美尔语里,还没有形容这种极致规整秩序之美的词汇。
“这叫秩序。”
何维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不再只有腐臭,还多了一丝泥土和青苗的清香。
“这就是为什么神要画直线。”
看着这一幕,即便冷静如何维,心中也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成就感。
虽然这种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繁荣,极其脆弱。
只要何维一走,只要排水沟堵塞一年,这里就会瞬间退回荒漠。
但这并不妨碍此时此刻的壮丽。
在那片最核心的棉田中,第一朵棉花,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静静地绽放了。
洁白如雪,纤尘不染。
那是这片黑土地上,从未有过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