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都的第一个清晨,是被鸟叫声唤醒的。
经过一夜的休整,临时仓库的帆布篷下,何维正带着乌其进行选种仪式。
在他的面前,摆着三个陶罐,分别盛着三种不同的种子。
“看好了,乌其。”何维抓起第一把有些发黑、带有长芒的种子,“这是苏美尔本地的六棱大麦。它们虽然口感粗糙,做出来的面包发黑发酸,但它是这片土地上的勇士。”
“为什么叫勇士?”乌其好奇地问,她在陶板上笨拙地刻画着大麦的形状。
“因为它们耐旱耐盐。”何维说了一个很现代的词,随后解释道,“它们不怕那白色的盐霜。哪怕土里有点咸,它们也能长出来。以后,这将是埃利都所有人的主食,也是酿造啤酒的原料。”
何维放手,大麦粒落回罐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接着,他极其小心地捧起了第二罐,那是如同珍珠般圆润的金黄色种子。
“这是来自印度河平原的圆粒小麦。它娇贵,但这能磨出最白的面粉,做出最松软的烤饼。它是给病人、孕妇和勤劳工匠的奖励。”
最后,何维指了指那一箱白花花的棉籽。
“至于这个,这是比黄金还重要的战略物资——棉花。”何维的眼神变得严肃,“它能让我们穿上不长虱子的衣服,能做出包扎伤口的布带。但它最挑剔,它不仅要太阳,要水,更不能有一点点的盐。”
乌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我们要把它们种在哪?”
“这正是我头疼的问题。”
何维站起身,走出帐篷,看向不远处热闹的河滩。
昨夜幼发拉底河的上游下过一场雨,今天的水位就出现了上涨。
对于苏美尔先民来说,这原本值得庆祝的日子。
河水漫过了低矮的河岸,顺着几条自然形成的裂缝,缓缓流向了那片早已被烤得干裂的平原腹地。
“水来了!水来了!”
“提亚马特开恩了!”
几百个拿着简陋木棒和蚌壳锄头的部落男人,正在那里欢呼雀跃。
他们疯狂地挖开那些天然堤坝的缺口,争先恐后地把浑浊的河水引向自家的那一小块田地。
这种大水漫灌的快感让他们如痴如狂。
甚至有孩子跳进齐膝深的田水里打滚,然后大人们就把那些珍贵的本地大麦种子,随意地撒在这一滩浑水里。
何维的脸沉了下来。
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危机。
烈日当空,没有丝毫云彩遮挡。
刚刚灌进田里的河水,在高温下,迅速蒸发。
在田埂边缘那些刚刚干涸的泥皮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若隐若现的白色粉末。
那是盐碱。
这种看似随意的“撒欢式”灌溉,无异于在给这片土地喂慢性毒药。
按照这个速度,只要三个收获季,就会因为缺乏排水系统变成硬邦邦的盐碱地。
到时候,别说娇贵的印度小麦和棉花,就是“勇士”般的大麦也会死绝。
“高朗!”
何维的声音如同雷鸣,切断了欢呼声,“吹号!让所有人停下!不许撒种!马上把所有的缺口给我堵上!”
悠长而急促的犀牛角号声响起。
正在兴头上的苏美尔人愣住了,他们手里抓着种子,茫然地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恩基神”。
为什么要停?
水来了,不种地,难道等太阳把水晒干吗?
几个年长的族人,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
半小时后,所有男性劳力被集中在了高地上。
气氛有些凝重。
“恩基神,为什么不让我们种?”
一个壮硕的苏美尔汉子壮着胆子问道,“现在地里全是好水,只要撒下去,就能长出麦子。以前我们都是这么干的。”
何维看着这群目光短浅的原始人,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你们种三年就得换个地方,因为地‘死’了,长不出东西了,对不对?”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默默地点头。
在苏美尔人的认知里,土地是有寿命的,种几年就会被“魔鬼”吸干力气,变得又白又硬,所以他们只能不断迁徙,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始终只能住芦苇棚子、建不起城市的原因。
“地没死,是被你们随意浇灌后咸死的。”
何维从高朗手里接过一根树枝,在平整的沙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井”字结构。
“从现在起,不管是种大麦还是种棉花,都不许直接引水。”
何维用树枝重重地敲击着那个“井”字的上沿。
“高朗,带人去测量地形。在所有田地的最上方,也就是地势最高的地方,挖第一条渠,叫‘进水渠’。只有需要土地需要浇灌的时候,才打开闸门。”
紧接着,他的树枝移到了“井”字的下沿,也是地势最低洼的一侧,画了一条更深、更粗的线。
“在田地的另一头,必须挖一条比进水渠还要深两倍的沟,叫‘排水渠’。这条沟不许堵,要一直通回到芦苇沼泽里去。”
命令简单明了。
但在场的苏美尔人却炸锅了。
“把水排走?”那个壮汉瞪大了眼睛,“把那么宝贵的甜水,排回到那片充满恶魔的咸水沼泽里?”
“这是把恩基的恩赐扔掉啊!”
“太浪费了!而且挖那么深的沟,要耗费多少力气?还没等到挖好,水都退了!”
“那是白干活啊!”
质疑声此起彼伏。
在这个生产力极度低下的时代,每一分劳力都是用来保命的。让他们去挖一条“把水扔掉”的沟,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甚至连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乌尔,此时也有些犹豫地看着何维:“苏基,水很珍贵,真的要白白让它流走吗?”
何维冷冷地看着这一张张愚昧的面孔。
跟原始人讲土壤渗透压、讲毛细现象、讲盐分结晶,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们只相信眼前的利益,只相信攥在手里的麦饼。
在这个文明的岔路口,只有绝对的神权,才能把他们从毁灭的深渊里拽回来。
“安静。”
何维拔出了腰间的黑铁弯刀,一刀斩断了面前的一根枯木。
咔嚓一声脆响,全场死寂。
“我是来通知你们,不是来和你们商量。”
何维收刀入鞘,目光如电,“在你们的眼里,水是恩赐。但在我的眼里,不流动的水就是尸体。”
他指向那片刚刚被漫灌的田地,阳光下,水分蒸发后的白霜已经清晰可见。
“看见那层白色的东西了吗?那是土的眼泪,也是大地的毒疮。”
“你们舍不得排走的水,最后会变成毒死你们孩子的砒霜。”
何维站在高台上,用一种神的语气说道:
“这片土地太肥沃了,肥沃到它也有脾气。就像洗衣服一样,你不仅要把衣服打湿,还要把脏水拧干,衣服才能干净。”
“种地也是洗地。干净的水从高处进来,把土里的毒疮和盐分洗掉,然后变成脏水从低处流走。”
“只有这样流动起来,土地才能永远活下去,你们才能在这盖砖房,而不是像老鼠一样到处搬家!”
“现在!”
何维猛地转身,指着旁边那一箱箱还没开封的、闪烁着冷光的黑铁铲子。
“所有想吃饱饭的,想住砖房的,每人去领一把铲子!”
“乌尔!拿着准绳,去画线!”
“十天之内,我要看到水渠。谁敢偷懒,谁敢私自堵上排水沟,就让他滚回泥潭里去吃虫子!”
在生存的诱惑和神权的威压下,原始的本能屈服了。
壮汉颤抖着第一个走上前,从箱子里拿起了一把沉甸甸的黑铁铲。
那种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力量。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半小时后,幼发拉底河口的平原上,出现了一幅从未有过的壮丽画面。
在测量学徒乌尔拉出的那一根根笔直的石灰线指引下。
数百名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的苏美尔先民,手持来自东方的黑铁铲,排成了两条长龙。
一条长龙在地势高处挖掘进水渠。
一条长龙在低洼处挖掘深邃的排水沟。
阳光下,黑铁铲翻飞,每一次铲入湿润的泥土,都带出一大块整齐的黑色土块。
随着第一条沟渠的连通,原本积蓄在田里、正在慢慢变咸的死水,开始哗啦啦地流入深沟,带着浑浊的泥沙和溶解的盐分,重新流回那片代表着混沌的沼泽。
田里的水位下去了,土露了出来。
“这就是土地的呼吸。”
何维站在高处,看着这庞大而精密的土木工程,对身旁正在记录的乌其说道。
“记住这种格局:高进低出,有吞有吐。”
在漫天的尘土和劳动的号子声中。
埃利都的雏形,不再只是几座棚屋。
而是一张名为“灌溉系统”的文明图腾。
而那个最开始质疑的壮汉,此刻正看着刚刚挖好的排水沟里流出的泛白苦水,目瞪口呆。
他伸舌头尝了一口,咸得发苦。
他终于明白,如果这些苦水不排走,最后都会留在土里,这就是“洗地”的意义。
“恩基大智慧!”
壮汉丢下铲子,对着何维的方向跪了下来,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黑铁的锋芒,加上智慧的决断,终于战胜了万年的愚昧。
文明的第一块基石——农业水利网,在美索不达米亚正式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