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黑色的红旗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出玉泉山,汇入京城浩荡的晨间车流。
没有警车开道,没有交通管制,它就像一滴黑色的水珠,融入奔腾的钢铁江河,遵循着这座城市古老而森严的秩序。
车窗外的京城,已经彻底苏醒。早餐铺的热气,公交站台拥挤的人群,骑着电动车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共同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嘈杂的浮世绘。陈默安静地看着,这座城市的活力与压力,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真实得令人无法忽视。
最终,车子在一个宏伟的建筑群前停下。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只有厚重的灰色墙体和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窗户,楼顶中央,国徽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庄严,肃穆,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
门口的武警战士,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电。看到车牌后,一个标准的敬礼,电动伸缩门无声地滑开。从门外车水马龙的世俗世界,到门内寂静庄严的权力中枢,不过是一道门的距离。
车子在主楼前停稳。一个穿着白衬衫、藏青色西裤,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早已等候在此。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但身上那股沉稳干练的气质,远超同龄人。
“是陈默副主任吧?您好,我是办公厅的李然,奉命来接您。”年轻人快步上前,主动伸出双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微笑。
“你好,李然同志,辛苦了。”陈默与他握手,触感温润而有力。
他脑海中的社稷沙盘上,一行小字清晰浮现:
【李然,对您人情值:15(职业礼貌),所属派系:主任办公室。】
职业礼貌,意味着无可挑剔,也意味着毫无破绽。
“主任和各位同事都盼着您来呢,G省的奇迹,我们可都是如雷贯耳。”李然一边引着陈默往里走,一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仿佛在和一位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聊天。
陈默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他知道,从踏入这栋大楼的第一秒起,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都会被无数双眼睛观察、解读、分析。
大楼内部的装潢,和他想象中一样,没有奢华,只有厚重。米黄色的水磨石地面光可鉴人,走在上面,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被厚重的空间吸收,只剩下沉闷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中央空调气流和老旧纸张的味道。
走廊里,不时有人抱着文件行色匆匆地走过。看到李然身边的陈默,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地投来一瞥,眼神中混杂着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然后,他们会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仿佛多看一秒都是逾矩。
这里的人,似乎都习惯了目不斜视。
社稷沙盘上,那些擦肩而过的身影头顶,人情值在-10(警惕)到10(同事)之间不断跳动,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复杂的人心图谱。
“陈主任,这就是您的办公室。”李然在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停下,门上挂着一块简洁的铜牌:副主任办公室(三)。
他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很宽敞,布置得中规中矩。一张巨大的、可以用来当会议桌的红木办公桌摆在正中,后面是一把看起来就分量十足的皮质转椅。靠墙是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政策汇编、经济年鉴和理论专着,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桌上,一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和一部黑色的普通电话并排而立,一部崭新的国产电脑屏幕还贴着保护膜。一切都是崭新的,却又透着一股陈旧的、属于体制的威严。
“您的秘书王姐,已经在隔壁办公室等候了。您今天的日程,还有近期需要您审阅的文件,她都会向您汇报。”李然的安排滴水不漏,“您先熟悉一下环境,我去给您沏杯茶。”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好。”陈默说道。
“那不行,这是我的工作。”李然坚持着,笑容依旧无可挑剔。他转身出去,不多时,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进来,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根根分明。
“陈主任,您有什么需要,随时打我电话。”放下茶杯,李然微微躬身,便退了出去,关门时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陈默一个人。
他没有坐下,而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从这里望出去,可以俯瞰大半个京城的西区,远处的西山轮廓清晰可见。脚下,是这座国家的经济中枢,无数个足以影响亿万人生活的决策,就是从这栋大楼里发出的。
他闭上眼睛,社稷沙盘的界面在脑海中瞬间展开,视角锁定在这栋大楼。
磅礴的金色国运,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汇入发改委这个巨大的“漩涡”。然而,在这金色的洪流之中,无数条代表着资本、地方、家族利益的灰色丝线,像水草一样摇曳,试图缠住金色的水流,改变它的方向,或者从中分一杯羹。
这张网,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张都要复杂,都要致命。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陈默的思索。
“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得体套裙、气质沉稳干练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手里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文件。
“陈主任,您好,我叫王洁,组织上安排我担任您的秘书。”王洁的声音很平稳,不卑不亢。
【王洁,对您人情值:20(职业尊重),所属派系:无。】
这是一个纯粹的、业务型的老机关。陈默心中有了判断。
“王姐,你好,以后要多辛苦你了。”陈默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和她握了握手。
“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王洁将那摞文件轻轻放在桌角,推了推眼镜,“陈主任,这是近期委里的一些会议纪要,还有几个正在推进的重大项目简报,另外,这是您未来一周的日程安排,我都给您整理好了。”
那摞文件,每一份都厚如砖石。寻常人光是看完,恐怕就要花上一周的时间。
陈默的目光扫过那堆文件,社稷沙盘的数据流已经无声地涌入。他没有去翻阅纸张,但文件背后的项目资金流向、牵头部门、关联单位、以及背后那些若隐若现的人名和派系,已经在他脑海中构筑成了一张动态的、立体的权力网络图。
他看到了“国家储备粮库智能化改造项目”,牵头的是农业司,但背后有来自东北某农业集团的灰色丝线缠绕。
他看到了“新一代信息技术产业发展规划”,牵头的是高技术司,背后则有好几家互联网巨头和风投资本的影子在闪动。
他还看到了一个关于“环京津冀地区协同发展”的长期方案,里面涉及的部门和利益方更是犬牙交错,光是灰色的气运线就有上百条之多。
“我知道了。”陈默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王姐,麻烦你帮我把委里所有司局级以上干部的名录和分管领域资料拿一份过来。”
“好的,我马上就去。”王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新官上任,第一件事不是看项目,而是看人,这位年轻的副主任,似乎比传说中还要不按常理出牌。
王洁刚一出门,办公桌上那部黑色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陈默走过去,按下了免提。
“是陈默主任吗?我是基础产业司的刘明。”一个热情的男声传来,“欢迎陈主任来发改委指导工作啊!我们早就盼着您来了,晚上有没有空?我们司里几个同志想为您接风洗尘。”
【刘明,对您人情值:10(试探),所属派系:本土派。】
“刘司长太客气了,刚来,还有很多情况要熟悉,吃饭的事以后再说。”陈默婉言谢绝。
“那好那好,您先忙,改天我再跟您汇报工作。”
电话刚挂断,又响了起来。
“陈主任,我是高技术司的钱峰……”
一个上午,黑色的电话响了不下十次。各个司局的负责人,用各种理由打来电话,有的热情洋溢,有的公事公办,有的旁敲侧击。每一通电话,都是一次试探,一次信息交换,一次无声的“拜码头”。
陈默应付得游刃有余,既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亲近,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疏离。他就像一块投入水中的海绵,安静地吸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却不让自己的任何一滴颜色,渗透到这池深水之中。
临近中午,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
陈默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龙井,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井然有序。
但陈默知道,在这片平静的水面之下,无数的暗流正在涌动。他今天拒绝了十几个饭局,婉拒了所有的“汇报”,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张无形的网,已经被他这个外来者,轻轻拨动了一下。
接下来,就该看这张网,会给他一个怎样的回应了。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一直沉默着的、红色的保密电话,突然发出了一阵短促而尖锐的铃声。
这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转过身,目光落在那部红色的电话机上。他知道,黑色的电话,代表着委内的日常事务和人情往来;而这部红色的电话,则直接通往权力的更高层。
他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里面传来一个沉静、略带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女声,是主任的秘书。
“陈副主任,主任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句简单的传达。
陈默握着冰凉的话筒,心中一片清明。
试探结束了。
真正的考试,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