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随着那一声巨响,从门板的缝隙里簌簌落下,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刘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写满了惊愕与屈辱。他跟在领导身边,何曾受过这种当面的羞辱?一个乡野村夫,竟敢把省委副书记关在门外,还把钱打在地上。
“陈副书记,这……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我们走吧,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刘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然。
陈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脚边,那几张被风吹得微微翻滚的红色钞票,像几片落在泥地里的红叶,刺眼而狼狈。
他想起了账本上那冰冷的-100人情值,和那句“因未知重大打击,主动斩断自身与外界一切气运连接”。他明白了,自己刚才那个自以为是的动作,不是在敲门,而是在往一道还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
对一个将自己彻底封印的人来说,任何来自外部世界的、带着功利色彩的示好,都是一种亵渎。
陈默缓缓蹲下身,没有去看那扇紧闭的木门,只是专注地将那几张沾了尘土的钞票一张张捡起来。他的动作很慢,用手指仔细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然后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这个过程,他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整理一件重要的文件,而不是几张被嫌恶的钱。
刘建看得一愣,不明白陈默为何要如此。
“等。”陈默站起身,只说了一个字。
他没有再上前敲门,而是转身走到了院墙外十几米处,那里有一堵倒塌了一半的土墙,正好可以挡住一些风,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小院。
“陈副书记,我们……就在这儿等?”刘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陈默靠在土墙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这次他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烟雾很快被风吹散,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眯着眼,静静地看着那座孤零零的院落。
刘建没办法,只能陪着站着。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他把冲锋衣的领子立起来,心里把那个古怪的老头骂了千百遍,也愈发觉得这位年轻的领导,行事作风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变得柔和,给这片荒芜的戈壁镀上了一层金边。
陈默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座小院。他看着那片被老人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菜地,看着菜地旁那个用木棍和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暖棚。暖棚很简陋,但很实用,能让这些脆弱的蔬菜,在戈壁的寒夜里多一丝生机。
他注意到,暖棚顶上的一块塑料布,边角已经松了,在越来越大的风中,被吹得“呼啦、呼啦”作响,像一只拼命想要挣脱束缚的翅膀。每一次剧烈的扇动,都让固定它的那几根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默知道,用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今晚,这块塑料布就会被彻底撕裂。到那时,暖棚里那些凝聚着老一心血的菜苗,将会在一夜之间,被寒风与沙尘彻底摧毁。
屋子里,钱卫国坐在那张用了几十年的木桌旁。桌上放着半杯凉透了的茶水。他没有开灯,任由屋子里的光线随着日落,一点点暗下去。
他的耳朵里,全是外面那块塑料布被风吹打的声音。那声音让他心烦意乱。
他想起了下午那两个不速之客,尤其那个年轻人。他本以为,在自己摔上门,扔出那个“滚”字之后,他们会像过去那些误闯此地的人一样,悻悻地离开。
可他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到他们并没有走。那个年轻人,甚至还把被他打掉的钱,一张张捡了起来,抚平,放回了口袋。
这个动作,让钱卫国心底某个地方,微微触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人对钱的贪婪与谄媚,也见过太多人对钱的不屑与清高,却从未见过有人用那样一种平静的、近乎尊重的方式,去对待几张被弃如敝履的钞票。
现在,他们就等在外面那堵破墙后面。
等什么?等自己回心转意?还是在盘算着别的什么?
钱卫国冷哼一声,不再去想。他拿起桌上一块半导体收音机,拧开了开关。刺啦的电流声后,是一个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声,他想用这声音,盖过屋外那烦人的风声。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那堵破墙后,那个年轻的身影动了。
钱卫国的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桌边的茶杯。
只见陈默掐灭了烟头,对旁边那个一脸紧张的同伴说了句什么,然后便独自一人,走向了附近的一片废墟。他在那些倒塌的房梁和砖瓦里翻找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工具。
很快,他找到了一截不算太粗的铁丝,又从一扇破烂的窗框上,拆下了一根相对结实的木条。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并没有靠近院门,而是绕到了院子的侧面,也就是那个暖棚所在的位置。
钱卫国的心提了起来。他要干什么?想强闯进来?还是想搞什么破坏?
他悄悄走到窗边,躲在窗帘后面,死死地盯着外面的动静。
陈默走到暖棚边,隔着一道低矮的石墙,他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翻墙,只是将那根木条,小心地从石墙的缝隙里伸了过去,用木条的顶端,奋力地去够那片在风中狂舞的塑料布。
风很大,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试了好几次,才终于用木条将那片塑料布的边缘,压在了暖棚的横梁上。
接着,他将那截铁丝的一头,用牙咬住,另一头在手指上灵巧地绕了几个圈,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活扣。然后,他将活扣套在木条的顶端,再次将木条伸过去,像一个耐心的钓鱼人,试图用那个铁丝活扣,套住横梁上一个凸起的钉子头。
这是一个极需要耐心和巧劲的活儿。
风不断地干扰着他,有好几次,活扣刚要套上,就被一阵狂风吹得偏离了方向。
旁边的刘建看得心惊胆战,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陈默用眼神制止了。
屋里的钱卫国,也从最初的警惕,慢慢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在漫天风沙里,专注地做着这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狼狈,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被风沙一吹,糊了一脸。但他没有丝毫的不耐,一次失败了,就再来一次。那份专注,那份执着,让钱卫国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实验室里,自己和那些同事们,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样子。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尝试后,那个铁丝活扣“咔哒”一声,准确无误地套在了钉子头上。
陈默立刻收紧木条,铁丝瞬间绷紧,将那片塑料布的边缘,死死地固定在了横梁上。
他没有就此罢手,而是用同样的方法,将铁丝的另一端,牢牢地系在了石墙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最后还用一块砖头,压住了铁丝的末端。
做完这一切,那片原本狂乱的塑料布,终于被彻底驯服,只是在风中微微地颤动,再也发不出那种烦人的声响。
陈默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和灰。他看了一眼被固定好的暖棚,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然后,他转身就走,回到了那堵破墙后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从头到尾,他没有朝屋子的方向看一眼,更没有说一句话。
屋子里,钱卫国站在窗帘后,久久没有动。
外面的风声,似乎一下子小了很多。那烦人的“呼啦”声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戈壁的,沉闷的呜咽。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重新靠回墙边,又点上了一根烟。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火星,在浓稠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这个年轻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是来求自己办事的吗?为何被拒之门外后,不恼怒,不离开,反而帮自己修好了菜棚?
他图什么?
无数的疑问,像戈壁滩上的种子,在钱卫国那片早已荒芜的心田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芽。
天色彻底黑透,风势愈发猛烈,已经从呼啸,变成了怒吼。更大的沙粒被卷了起来,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像是在下冰雹。
一场沙尘暴,来了。
刘建缩在墙角,用手护着头,大声对陈默喊道:“陈副书记!起沙暴了!我们得赶紧回车里去!”
陈默抬头看了一眼那间依旧漆黑的土坯房,点了点头。
两人顶着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停车的方向走。走了几步,陈默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去。
在肆虐的沙尘暴中,那座孤零零的院落,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
就在这时,那间一直漆黑的屋子里,一盏昏黄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那光芒很微弱,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狂暴的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区域。
陈默看着那点灯光,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那颗冰封的心,虽然没有融化,但至少,已经有了一丝温度。
“走吧。”他对刘建说。
回到车里,刘建第一时间发动了车子,打开了暖风。他看着窗外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心有余悸地问:“陈副-书记,明天……我们还来吗?”
“来。”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他靠在后座上,目光穿透飞沙走石,遥遥地望着远处那一点微弱的灯火。
“明天,风会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