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辆牌照普通的丰田普拉多,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省委招待所的后门。
刘建坐在驾驶位上,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偷偷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后座的陈默。这位年轻得过分的领导,穿着一身半旧的户外冲锋衣,正闭目养神,仿佛不是去条件恶劣的旱区考察,而是去郊外踏青。
刘建心里直犯嘀咕。昨天接到陈默的电话后,他按指示去办公厅车队办手续。当他提出要一辆民用牌照的越野车,并且不上报具体行程时,车队队长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小刘,你是不是没睡醒?省领导下去,不派随行,不派警卫,自己开车?出了事谁负责?你负,还是我负?”
最后,还是刘建把陈默在常委会上那番“不花财政一分钱,不占用下面同志一分钟时间”的说辞搬了出来,又隐晦地点出这是陈副书记亲自下的死命令,那位队长才一脸不情愿地批了车。
“疯了,从京城来的干部,就是喜欢搞这种名堂。”这是刘建出门时,隐约听到的议论。
他不知道陈默是不是在搞名堂,他只知道,自己的政治前途,已经和后座上这位沉默的年轻人,牢牢绑在了一起。
“小刘,别紧张。”陈默忽然睁开了眼,声音平静,“我们就当是自驾游,随便走,随便看。”
刘建从后视镜里看到陈默递过来的一包烟,连忙摆手:“谢谢陈副书记,我开车不抽烟。”
陈默收回手,自己也没点,只是把烟放在指间把玩。“路线图带了吗?”
“带了。”刘建指了指副驾驶座上的一本地图册,“按您的吩咐,往西口市方向走,沿途都是省里旱情最严重的几个县。”
陈默“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目光转向了窗外。
车子驶出金州市区,城市的轮廓迅速被抛在身后。道路两旁的景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荒凉。绿化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灰黄色的沙土。偶尔能看到的庄稼地,里面的玉米杆子都耷拉着脑袋,叶片焦黄卷曲,像一具具脱水的干尸。
越往西北走,风越大。细小的沙粒被卷起,打在车窗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天地间一片苍茫,视线的尽头,是灰蒙蒙的天与黄沙漫漫的地平线,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这是一种能把人的所有雄心壮志都消磨掉的景象。
刘建的心情也随着这片景象,变得愈发沉重。他实在想不通,陈默放着省城舒适的办公室不待,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到底图什么。难道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为了“体验生活”?
他不时地看向后视镜,发现陈默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地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不像是在看一片绝望的土地,更像是在审视一幅藏着无数秘密的画。
车子在国道上颠簸了近八个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西口市。
这座城市,比金州还要破败。街道狭窄,楼房低矮,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出的麻木。
按照陈默的指示,刘建没有在市区停留,而是继续向北,驶向那片地图上标注为“戈壁区”的地方。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连柏油路都没有了,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土路。普拉多在这样的路上,也颠簸得像一条船。
“陈副书记,前面……好像没路了。”刘建看着前方被夜色吞没的戈壁,心里有些发毛。
“靠边停吧。”陈默说道。
车子停稳,陈默推门下车。一股夹杂着沙尘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
刘建也跟着下了车,打了个哆嗦。这里的气温,比金州至少低了十度。放眼望去,除了车灯能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四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夜空倒是格外清澈,没有光污染,银河像一条璀璨的钻石腰带,横亘天际。
陈默没有看星空,他拿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屏幕光,对照着一个事先下载好的离线地图。他的社稷沙盘上,那个代表着“军工之魂”的光点,就在离此地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一个叫“红旗村”的废弃村落里。
“今晚就在车里将就一晚,明天一早,我们去前面那个村子看看。”陈默指了指黑暗的深处。
刘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好。”
这一夜,刘建几乎没怎么睡着。车外的风声像鬼哭狼嚎,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窥视。而陈默,却在后座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默就叫醒了刘建。
两人啃了点干硬的面包,喝了点凉水,便弃车步行,向着红旗村的方向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一座破败的村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片废墟。大部分的土坯房都已经坍塌,只剩下残垣断壁。偶尔有几栋还算完整的房子,也都是门窗洞开,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整个村子,死气沉沉,听不到一丝人声,也看不到一点炊烟。
“陈副书记,这……这还有人住吗?”刘建看着眼前的景象,头皮发麻。
“有。”陈默的目光,越过那些废墟,锁定在村子最西边的角落。
那里,有一座独立的院落。院墙是用石头垒的,虽然歪歪扭扭,但还算完整。院子里,有一栋看起来随时都会垮塌的土坯房。
诡异的是,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中,那座小小的院子里,竟然有一小片绿色。
两人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畦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菜地。地里种着几排青菜和萝卜,在G省的深秋里,绿得有些不真实。菜地旁边,还有一个用木头和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暖棚。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虚掩着。
陈默的社稷沙盘上,那个微弱却顽强的光点,就在这栋房子里。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走上前,抬起手,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村庄里,传出很远。
等了许久,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刘建凑上前,小声说:“陈副书记,要不……我喊一嗓子?”
陈默摇了摇头,再次抬起手,又叩了三下。
这一次,里面终于有了动静。一阵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从屋里传来,越来越近。
“吱呀——”
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一只眼睛,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怎样的眼睛?浑浊,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仿佛能一眼看穿你的骨头,看透你心里所有的盘算。
紧接着,门被完全拉开。
一个身材干瘦的老人,出现在门口。他比陈默想象的还要老,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邃而密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面还沾着几块泥点。他的头发花白,乱糟糟的,但腰板却挺得笔直,像一杆饱经风霜的老枪。
【目标人物:钱卫国】
【技术属性:98(国宝级)】
【气运状态:心如死灰(自我封印)】
【对您人情值:-100(极度警惕,厌恶)】
沙盘上,清晰地显示出了老人的信息。
钱卫国的目光在陈默和刘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陈默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和不耐烦。
“你们是谁?找谁?”他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老先生您好,我们是省里来的地质勘探队员,车在路上坏了,想跟您讨口水喝。”陈默脸上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然而,钱卫国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没有。”
说完,他便要关门。
“老先生,我们不白喝。”陈默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这是水钱。”
钱卫国的目光,落在那几张红色的钞票上,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像戈壁滩冬夜里的寒冰。他没有去看陈默,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几张钱,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极度憎恶的东西。
他猛地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打掉了陈默递钱的手。
钞票散落一地,在风中翻滚。
“滚!”
一个字,从老人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砰!”
木门在陈默面前,被重重地摔上,溅起一片尘土。
刘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近人情、脾气暴戾的老人。
陈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又看了看散落在脚下的钞票。他知道,自己刚才那个动作,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用钱,触碰了一位国士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