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陆远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我刚刚得到消息，北京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
“项目签约仪式，可以准备起来了。”
安德鲁·陈握着手机，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久久没有言语。窗外，星海市的夜景繁华如织，万家灯火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他忽然明白了陆远那句“北京天气不错”的含义。
那不是天气预报，那是圣旨。
是拨云见日，是尘埃落定。
……
三天后，星海市国际会议中心。
巨大的条幅从穹顶垂下，“热烈庆祝magnatech百亿美金芯片制造基地项目落户星海”的烫金大字，在数百盏聚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来自全球各地的媒体记者，长枪短炮，严阵以待，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期待的灼热气息。
冀东省省长赵立春的专车，在会议中心门前稳稳停下。
车门打开，赵立春迈步而出。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带，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充满领导风范的笑容。
从石门市到星海市，两个小时的车程里，他一言未发。
司机的后视镜里，只能看到省长那张平静的脸，以及他投向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的深邃目光。
他在想那份来自国家环保部的红头文件。
那份文件，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将“钱立群”和“孙宏伟”这两个名字，永远地刻在了冀东省官场的耻辱柱上。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在这场博弈中的狼狈与失算。
他本想做个棋手，至少也是个裁判。他想看着陆远和钱立群在他的棋盘上厮杀，无论谁输谁赢，他都是最终的掌控者。
可陆远没有按他的剧本走。
这个年轻人，直接掀了棋盘，然后指着天告诉他，真正的棋盘，在那里。
赵立春甚至能想象到，当那份申请递到北京时，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看到省环保厅那十九条“前置条件”时，会是怎样一种啼笑皆非的表情。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打脸了。
这是在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展示冀东省某些干部的愚蠢和傲慢。而他赵立春，作为这个省的省长，脸上无光。
他必须来。
不仅要来，还要带着最热情的笑容来，发表最热情的讲话，送上最热烈的祝贺。
他要向所有人，尤其是向北京表明一种态度：冀东省委省政府，是开明的，是支持改革的，是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下面某些干部“领会精神出现偏差”的个别行为。
他需要用这场盛大的签约仪式，来洗刷掉那份文件带来的负面影响。
而代价，就是亲手将那个把他当成背景板的年轻人，推上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
赵立春走进贵宾休息室时，陆远和安德鲁·陈正站在一起交谈。
陆远今天同样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但没有系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显得比一旁的赵立春要轻松随意得多。他看到赵立春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迎了上来。
“省长，欢迎您莅临指导。”陆远的声音温和，姿态谦恭，一如既往地像一个完美的下属。
“哈哈，陆远同志，今天我可不是来指导的，我是来祝贺的，是来沾光的！”赵立春大笑着，用力地握住陆远的手，上下摇晃着，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不快。
一旁的记者立刻抓住了这个瞬间，闪光灯亮成一片。
照片上，省长笑容满面，热情洋溢，市委书记谦逊有礼，如沐春风。一幅省市同心、领导关怀下属的和谐画面，就此定格。
只有赵立春自己知道，当他握住陆远那只手时，心里是何等的五味杂陈。
这只手，几天前，刚刚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签约仪式正式开始。
赵立春、陆远、安德鲁·陈等人在主席台正中依次落座。
按照流程，首先由省长赵立春致辞。
他走到讲台前，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镜头，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
赵立春的声音洪亮而有力，通过麦克风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相聚在美丽的星海之滨，共同见证一个历史性的时刻！magnatech，这家世界顶级的科技巨头，选择将它未来最重要的芯片制造基地，落户在我们冀东，落户在我们星海！”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赵立春微笑着，双手轻轻下压，待掌声渐息，他继续说道：“这个项目的成功落地，不是偶然的，它首先得益于我们国家坚定不移扩大对外开放的宏伟国策，得益于中央高瞻远瞩的战略布局！”
他先将功劳归于中央，这是政治正确的必然选择。
“同时，它也充分证明了，我们冀东省，拥有着全国一流的、对国际资本极具吸引力的营商环境！”
说到“营商环境”四个字时，赵立春的语调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钱立群那张铁青的脸。一流的营商环境？若不是陆远釜底抽薪，冀东的营商环境，差点就成了国际笑话。
“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们省直各有关部门的同志们！”赵立春的目光扫过台下省直机关的坐席区，“为了这个项目，他们夜以继日，不等不靠，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专业的精神，为项目审批提供了最高效、最便捷的服务！”
台下，几位省厅的厅长，表情都有些不自然。他们想起了那个在省政府大楼里流传的、关于环保厅的笑话。赵省长这番话，听在他们耳中，与其说是表扬，不如说是反讽。
“当然，这个项目能够最终花落星海，最关键的，还是我们星海市委、市政府的同志们，展现出的那种敢为人先的改革魄力，和务实高效的工作作风！”
终于，他提到了星海。
全场的摄像机，立刻对准了坐在座位上，神情平静的陆远。
赵立春也转过头，看向陆远，脸上是毫不吝惜的赞许。
“以陆远同志为班长的星海市领导班子，在这场激烈的国际竞争中，不等不靠，主动作为，他们用专业的精神打动了客商，用‘星海速度’创造了奇迹，用实际行动，为我们全省的干部，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陆远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冷笑。
榜样？一个不听指挥，绕开省里，直接通天的榜样？一个把省政府当成垫脚石，成就自己威名的榜样？
如果全省的干部都学这个榜样，那他这个省长，岂不是成了光杆司令。
“……陆远同志，是一位年轻有为、思想解放、能力出众的好干部！我相信，在他的带领下，星海的明天，一定会更加辉-煌！我们冀东的未来，也一定会因为拥有这样优秀的干部，而充满希望！”
赵立春发表了最后的总结，将赞扬推向了高潮。
台下的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热烈。
安德鲁·陈的团队成员们，看着那个被省长点名表扬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敬佩。他们不懂中国官场的复杂，他们只看到，一位有能力的领导，得到了他应得的荣誉。
而那些冀东省的官员们，则在热烈的掌声中，心思各异。他们看着台上的陆远，眼神里有嫉妒，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敬畏。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冀东省的官场格局，变了。
这位年轻的省委常委，不再仅仅是执掌一市的诸侯，他已经用一场无可辩驳的胜利，证明了他拥有影响全省，甚至直达天听的恐怖能量。
赵立春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这短短十分钟的演讲，比他做一场几个小时的政府工作报告，还要心力交瘁。
接下来，是安德鲁·陈和陆远致辞，然后便是最关键的签约环节。
在所有媒体的见证下，陆远和安德鲁·陈分别在厚重的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两只手，跨越了国界与文化的差异，紧紧握在一起时，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赵立春站在他们身边，用力地鼓着掌，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盛开的向日葵。
他看着身边的陆远，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在无数闪光灯的照耀下，神情淡然，眼神清澈，仿佛这一切的荣耀与喧嚣，都与他无关。
赵立春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手腕，就能掌控一切。可他花了三十年，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而眼前的陆远，只用了不到一年，就在他面前，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不可能的逆转。
打压？
经历了芯片项目这一役，他知道，常规的行政手段，对陆远已经无效。
拉拢？
这个年轻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像一个独立的星球，有着自己清晰无比的运行轨道，任何外力都无法轻易改变。
赵立春第一次发现，面对这个下属，他竟然束手无策。
他看着陆远，看着他身后那片象征着星海市未来的蓝色背景板，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自己，或许已经压不住这条即将腾飞的巨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