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那句“等待来自北京的裁决”,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星海市郊外这片空旷的土地上空回荡。
安德鲁·陈和他的团队,就这么站在原地,任由海风吹乱他们的头发和思绪。他们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魔术,魔术师刚刚将一把锁死的铁箱丢进深海,然后微笑着告诉他们,钥匙在月亮上。
这太荒谬了。
这太疯狂了。
可偏偏,魔术师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考察活动在一种极端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陆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风度翩翩地陪同他们参观了新区的规划馆,介绍了星海市为高科技人才准备的配套生活设施。他的语调从容,介绍详尽,仿佛那份来自省环保厅的“死刑判决书”从未出现过。
magnatech团队的成员们全程心不在焉,他们机械地听着、看着、点着头,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北京?国家环保部?这真的可能吗?
当天晚上,在下榻的酒店顶层行政酒廊,安德鲁·陈召集了他的核心团队。
“这不可能。”项目管理专家,那位严谨的德裔高管汉斯,第一个开口,他用力地摇着头,金色的发丝在灯光下晃动,“我研究过中国的行政体系,这完全违背了层级管理的原则。一个地市,绕过省,直接向中央部委申请特殊通道?这在政治上是自杀行为。国家部委为了维护体系的稳定,也绝不可能批准。”
另一位负责法务的副总裁也表示同意:“陆书记的举动,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向省里施压的政治博弈。他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极限手段,逼迫省里做出让步。但把希望寄托在北京……恕我直言,这太冒险了。”
安德鲁·陈没有说话,他端着一杯威士忌,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星海市璀璨的夜景。远处,是深沉无垠的大海。
他的内心,同样在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他的团队说得都对。陆远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的政治前途,赌具是虚无缥缈的“国家战略”。这种赌局,输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可是……他的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远在硅谷那个下午的眼神,以及今天在海边,那份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平静。
这个男人,不像一个赌徒。他更像一个精于计算的牌手,他从不出没有把握的牌。
“再等三天。”安德鲁·陈转过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的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三天。如果三天后,北京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就启动备选方案,离开这里。”
……
与此同时,冀东省省会,石门市。
省发改委主任钱立群的办公室里,气氛与星海市的紧张焦虑截然不同。
钱立群正和省环保厅厅长孙宏伟,悠闲地品着上好的大红袍。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老孙,你那份‘前置条件’,写得很有水平。”钱立群靠在沙发上,脸上带着一丝惬意的笑,“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全是国际前沿的环保理念,谁也挑不出毛病。既体现了我们的专业性,又守住了生态的红线,高,实在是高。”
孙宏伟受用地笑了笑,他给钱立群续上茶水:“还是钱主任您高瞻远瞩,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也是秉持着对历史、对人民负责的态度,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听说,那个陆远,把你们的公函拿给外商看了?”钱立群呷了一口茶。
“看了。”孙宏伟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讥讽,“据说外商当时脸都白了,那个德国专家,嘴里叽里咕噜的,估计是在骂娘。姓陆的年轻人,当时也半天没说出话来。”
“哼,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钱立群冷笑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他以为做一张花里胡哨的图,就能把项目搞定?他把我们这些在岗位上干了几十年的老同志,当成什么了?摆设吗?”
孙宏伟附和道:“是啊,太气盛了。听说他还放出话来,要直接向国家环保部申请什么‘绿色通道’,简直是笑话!他以为国家部委是他家开的?这种不按程序办事,越级上报的行为,是官场大忌。北京那边不把他打回来的报告当成反面教材,就算给他面子了。”
“他这是在自掘坟墓。”钱立群的眼神变得阴冷,“他越是这么闹,北京那边就越会觉得冀东省内部不统一,对项目的疑虑就越大。最后,这锅还得他自己背。到时候,赵省长那边,我看他怎么交代。”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在他们看来,陆远已经输了。他出的这一招,看似凶狠,实则是昏招,是自杀式的冲锋。他们只需要泡好茶,安安稳稳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看这个年轻人头破血流的笑话。
省长赵立春的办公室里,同样很安静。
他也在看那份由孙宏伟起草,钱立群“指导”的环保前置条件。秘书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赵立春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这份文件,从字面上看,毫无破绽。每一条都站在了政治正确的制高点上,充满了对环境、对未来的“责任感”。但赵立春是什么人?他一眼就看穿了这背后隐藏的杀机。
这不是在设门槛,这是在砌墙,一道让项目根本无法翻越的高墙。
钱立群做得太过了。
赵立春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有些烦躁。一方面,他乐于见到陆远的锐气被打压,让那个年轻人知道,在冀东,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这个百亿美金的项目真的就此黄掉。
这其中的分寸,很难拿捏。
而陆远的反击,更是让他始料未及。
直接捅到北京去?
赵立春的第一反应和钱立群一样,觉得这是昏招。但静下心来,他又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陆远这个人,从庆功宴上的表态,到常委会上的太极,再到招商过程中的一系列操作,哪一步走错过?
他真的会犯这种低级的政治错误吗?
赵立春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棋盘边,看着钱立群和陆远对弈。钱立群步步为营,招式老辣,而陆远,却直接掀了棋盘,说要换个更大的场子,跟天上的神仙下。
这盘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
两天过去了。
星海市,风平浪静。magnatech团队所在的酒店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安德鲁·陈已经两天没有走出过房间,汉斯和法务副总裁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表情。
他们已经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
石门市,同样风平浪d静。钱立群每天按时上下班,处理着文件,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微笑。孙宏伟的环保厅里,更是连讨论这件事的人都没有,仿佛那份公函从未发出过。
第三天上午。
冀东省政府大楼,九层,秘书处的公文交换中心。
一台加密的传真机突然发出“滴滴”的声响,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负责接收文件的年轻科员小李走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愣了一下。
那是一串来自北京的,他只在保密手册上见过的号码,号码的归属单位是——国家环境保护部办公厅。
小李不敢怠慢,连忙按下了接收键。
传真机开始工作,雪白的A4纸缓缓吐出。纸张的最上方,是一行刺眼的、加粗的红色宋体字——《关于同意将magnatech半导体制造项目纳入国家重点项目绿色审批通道的批复》。
小李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看着文件上的内容,嘴巴越张越大,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文件内容并不长,但信息量巨大。
“……经我部组织专家组紧急论证,并征求国家发改委、工信部等相关部委意见,一致认为,星海市提交的《星海市半导体产业基地环境影响与生态承载力综合评估报告》理念超前、数据详实、措施得当,为我国重大工业项目与生态环境保护的协调发展,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创新思路……”
“……该项目符合国家芯片产业自主可控的战略布局,对我国家安全和长远发展具有重大意义。为体现制度优势,创造国际一流营商环境,经研究决定,同意将该项目纳入国家重点项目绿色审批通道……”
“……即日起,该项目所有环保相关审批流程,由我部直接指导,冀东省环保厅负责配合。请冀东省委、省政府及相关部门,提高政治站位,摒弃部门主义,全力支持,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掣肘,确保项目在预定时间内落地……”
文件最后,是鲜红的,带着国徽的印章。
小李拿着这份文件,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他不是抖,是哆嗦。
他知道,出大事了。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跑着冲向了省政府秘书长的办公室。
十分钟后,这份文件,被摆在了省长赵立春的办公桌上。
赵立春的目光,从那行红色的标题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他的表情,从平静,到惊讶,到凝重,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
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攥紧了,又缓缓松开。
良久,他抬起头,对站在面前、脸色同样煞白的秘书长说:“让发改委的钱立群同志,和环保厅的孙宏伟同志,马上到我这里来。”
半小时后,钱立群和孙宏伟一前一后走进了省长办公室。钱立群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疑惑,不知道省长为何突然急召。
赵立春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桌上的那份文件。
钱立群拿起文件,孙宏伟也凑了过去。
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那红色的标题时,两人的身体,同时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办公室里,只听得到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和两个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钱立群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红变白,再从白,变成了一种毫无血色的铁青。他拿着文件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张薄薄的A4纸,在他手里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
孙宏伟的腿已经软了。他扶着办公桌的边缘,才没有瘫倒下去。他的额头上,冷汗像溪水一样往下淌,浸湿了衬衫的领口。
《批复》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们的脸上。
“理念超前、数据详实……”——这等于说,你们省环保厅提出的那十九条,是多么的无知和落后。
“体现制度优势、创造一流营商环境……”——这等于说,你们的行为,是在破坏国家的制度优势,是在破坏营商环境。
“摒弃部门主义、不得推诿掣肘……”——这更是毫不留情的、指名道姓的严厉批评!
钱立群感觉喉咙里一阵腥甜,他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连底裤都没剩下。
他引以为傲的“环保”王牌,他精心设计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刁难,在国家部委的一纸公文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笑话。
他不是在砌墙,他是在给自己挖坑。
他不是在刁难陆远,他是在拿整个冀东省的脸面,去挑战国家战略。
赵立春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句批评的话。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文件,你们看完了吧?”
两人如同木偶般,点了点头。
“看完了,就回去吧。”赵立春挥了挥手,“好好领会一下文件精神。”
钱立群和孙宏伟浑浑噩噩地走出省长办公室。当办公室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的那一刻,钱立群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靠在了墙上。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干部们,看到脸色惨白的钱主任和孙厅长,都纷纷避让,但那投过来的目光里,却充满了藏不住的惊奇与探究。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省政府大楼里飞速扩散。
“听说了吗?环保厅给星海那个芯片项目提的要求,被国家部委直接给否了!”
“何止是否了,还发了红头文件,说省厅是部门主义,要求全力配合,不得掣肘!”
“钱主任这次,脸可是丢到北京去了。想卡人家,结果人家直接通天了。”
“那十九条,现在成了咱们省直机关最大的笑话,听说有人打印出来,贴在厕所里了……”
这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无形的钢针,扎进钱立群的耳朵里。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钱立群在冀东省经营了几十年的权威,崩塌了。
而省环保厅,也彻底沦为了全省官场的笑柄。
……
星海市,酒店。
安德鲁·陈的手机响了。
是陆远打来的。
他接起电话,声音有些疲惫:“陆书记。”
电话那头,陆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陈先生,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安德鲁·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苦笑了一下:“是的,准备明天一早就走了。”
“别急着走。”陆远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我刚刚得到消息,北京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
“项目签约仪式,可以准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