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的门在安德鲁·陈身后无声地合上,隔绝了走廊里古典音乐的流淌。
“关于magnatech在中国失去的那五年。”
陆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安德鲁·陈的眼底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安德鲁·陈,或者说陈建业,这个在半导体行业呼风唤雨的名字,此刻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Leon Lu”的年轻人。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试图从对方的眼神、站姿、乃至袖口那颗价值不菲的袖扣中,解析出其真实的成分。
他见过来游说的政客太多了,他们带来了减税的承诺、免费的土地和热情洋溢的笑脸。他也见过来兜售方案的顾问太多了,他们带来了厚厚的ppt、复杂的模型和动辄上百万美元的账单。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他没有谈任何优惠,而是直戳旧伤。那五年,是magnatech的耻辱,也是他陈建业职业生涯中少有的滑铁卢。这件事,在公司内部是禁忌,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避开的话题。
“陈伯母的面子,我不能不给。”安德鲁·陈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我的时间很宝贵,Leon先生。我希望你带来的,不是一些陈词滥调的感叹。”
他承认了与陈静安的关系,却也划清了界限。这是公事,人情只能敲开门,不能决定门里的事。
陆远微微颔首,从容地走进这间可以俯瞰整个硅谷的豪华套房。他没有走向那张巨大的会客沙发,而是径直走到了落地窗前,目光投向远方。
窗外,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楼宇在加州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全球科技的心脏,是无数财富神话诞生的地方。
“五年前,你们选择了华中h省。”陆远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选择那里,是因为它号称‘九省通衢’,拥有全国前三的科教资源,并且给出了一个你们无法拒绝的土地和税收方案。从战略布局上看,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决策。”
安德鲁·陈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对方没有说废话,第一句话就切中了当年董事会决策的核心逻辑。
“但你们忽略了一件事。”陆远转过身,目光与安德鲁·陈在空中交汇,“你们评估了h省的硬件,却没有评估它的软件。你们计算了物流成本和人才密度,却没有计算‘时间成本’和‘沟通成本’。”
他走到茶几边,没有坐下,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台平板电脑,而不是一摞文件。他将平板放在桌上,屏幕亮起,显示的不是任何精美的ppt首页,而是一张结构复杂的流程图。
“一份进口光刻胶的清关申请,在你们之前的欧洲工厂,需要2天。在日本工厂,需要3天。而在h省,它在海关、商检、税务、外汇管理局之间,走了87天。”
“一个生产车间的消防验收,按照你们提交的、远高于当地标准的图纸施工,本应一次通过。但它前后被检查了11次,提出了34条整改意见,其中19条,是关于‘灭火器摆放位置的美观度’。”
“省政府承诺的30亿配套产业基金,在项目停摆时,实际到账了5000万,其中3000万,被市里拿去修了政府大楼门前的音乐喷泉。”
陆远每说一句,安德鲁·陈的脸色就沉一分。
这些数字,精准得可怕。它们不是新闻报道里的笼统描述,而是来自magnatech内部项目复盘报告里的绝密数据。这个Leon Lu,他到底是谁?
安德鲁·陈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主考官,反而像一个被医生精准指出所有病灶的病人,浑身不自在。
“所以,你们的失败,不是商业决策的失败,而是对一个复杂官僚体系水土不服的失败。”陆远的手指在平板上轻轻一点,那张令人不快的流程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卫星地图。
地图上,一个位于蔚蓝色海岸边的半岛,被红色的线条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这里,是中国星海市。”陆远的声音里,开始注入一种别样的热度,“我知道,你们的团队也在评估星海。你们的报告会告诉你们,星海拥有中国吞吐量前五的深水港,有两所985大学,有成熟的电子信息产业基础。这些,我不想重复。”
他再次滑动手指,地图被迅速放大。半岛之上,无数彩色的模块开始浮现、拼接,构成了一幅令人瞠目结舌的未来城市规划图。
“我想让您看的,是这个。”
安德鲁·陈的目光被那张图牢牢吸住了。他看到,那不是一张简单的城市规划图,那是一张产业生态图。
“这里,”陆远的手指点在一个区域,“我们称之为‘材料科学谷’。全球最顶尖的12家电子级硅材料、高纯度化学品和特种气体供应商,我们已经为他们预留好了土地和接口。当magnatech的工厂打下第一根桩时,他们的厂房将同期开工。你们需要的原材料,将通过这条内部的循环物流管道,在30分钟内,直达你们的生产线。”
安德鲁·-陈的瞳孔微微收缩。管道直供?这意味着零库存、零中转,光是物流成本和仓储成本,每年就能节省数亿美金。
“这里,”陆远的手指移动到另一片区域,那里标注着“能源中心”,“我们正在建设一个独立的双回路供电网,由两座不同的变电站同时供电,确保任何一条线路出现故障,另一条能瞬时切换,保证你们的生产线一秒钟都不会断电。同时,我们配套建设一座日处理能力50万吨的超纯水处理厂和中水回用工厂,你们排出的废水,将在这里被处理得比自来水还干净,再循环用于城市绿化。”
安-德鲁·陈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对于芯片制造这种耗电、耗水的巨兽而言,稳定而廉价的能源和水源,是比任何税收优惠都更具诱惑力的生命线。
“而这里,”陆远的手指,最终落在了规划图最核心、风景也最秀丽的一片临海区域。那片区域,被设计成了一个充满未来感的社区,有学校、有医院、有商业中心,甚至还有游艇码头。
“这是‘科学岛’。我们为全球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准备的家。这里有直接对接美国和英国教育体系的国际学校,有配备了达芬奇手术机器人的国际医院。他们的孩子可以在这里接受最好的教育,他们的家人可以在这里享受最舒适的生活。我们还会给每一位入驻的首席科学家,配备一支由政府买单的,包含律师、会计师、生活管家的服务团队。”
“我们吸引人才,靠的不是给他们一份高薪的offer,而是给他们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人生。”
安德鲁·陈彻底被震撼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那台平板电脑前,身体前倾,几乎要把脸贴在屏幕上。
他见过的城市规划太多了,大多是宏伟而空洞的口号。但他眼前的这份规划,没有一句废话。它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齿轮,每一颗螺丝,都围绕着一个核心目标在运转——如何让一座世界顶级的芯片工厂,在这里以最高效、最舒适、最经济的方式生存和发展。
这不是一份招商引资的计划书。
这是一份写给芯片产业的……情书。
它展现出的,不是一个地方政府对金钱的渴望,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产业发展规律的深刻理解和尊重。
“Leon先生……”安德鲁·陈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第一次用上了敬语,“这份规划,是谁做的?”
“我做的。”陆远平静地回答。
安德鲁·陈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他那张清秀的脸上,没有半分邀功的得意,只有一种创造者看待自己作品时的淡然。
这一刻,安德鲁·陈终于明白,为什么陈静安会为这个人破例。
这个年轻人身体里蕴藏的能量和野心,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庞大得多。星海市想要的,根本不是magnatech的一笔投资,他们是想借magnatech这只鸡,生一个金蛋,孵化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世界级的半导体产业帝国!
一股久违的兴奋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安德鲁·陈的四肢百骸。与这样的野心家合作,风险巨大,但回报,也同样难以估量。
他沉默了许久,套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陆远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对方消化这份足以颠覆他认知的信息。
终于,安德鲁·陈缓缓地直起身子,他看着陆远,眼神复杂,既有棋逢对手的欣赏,也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惊悸。
“Leon,你为我描绘了一座完美的城市,一个产业的乌托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气觉的颤抖,“这份方案,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份都要大胆,都要完美,完美到……让人觉得不真实。”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手术刀,试图剖开陆远那从容不迫的表象,看到其下的本质。
“但是,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安德鲁·陈一字一句地问道,语气无比凝重,“这样一个千头万绪、牵涉到无数部门的庞大工程,你描绘得越完美,我对它的疑虑就越深。我凭什么相信,你们的行政效率能跟得上你们的野心?”
他死死地盯着陆远,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
“我凭什么相信,五年前发生在h省的噩梦,不会在星海市……重演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