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离去后,茶馆里的空气似乎还滞留着方才那番激辩的余温。林公子缓缓坐回原位,目光如水般扫过周遭茶客。
有人仍陷在沉思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碗边沿;有人面露向往,似已沉醉于那“维新强国”的图景;也有人撇着嘴,眼里写满不以为然。
他忽然轻轻摇头,唇角牵起一丝略带讥诮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荡开在茶馆里。
“诸君听了方才那两人一席话,是否都觉得鞭辟入里,咂摸出些“救国良方”的滋味来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青瓷茶碗沿口慢慢划着圈,眼帘微抬,那目光像细细的针,刺向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东瀛维新何以能成?依我看,第一要义不在破釜沉舟的变革,而在人心之齐!他们比我们,多了一份团结,咱们……不团结。”
这番话说出口,茶客中有人微微颔首,有人皱起眉头。
林公子忽然将茶碗往桌上一顿,“铛”一声轻响:“单说东瀛维新第一步,就是那废藩置县,罢黜全国大名,收回权力归中央!听着多痛快,是不是?”
他语气陡转,带上冷峭的讽意,“可若放在咱们这儿,便是要一夜之间撤尽各省督军,裁罢所有镇守使。敢问哪位豪杰敢去试试?”
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从左边扫到右边:“只要此举一开,不必等洋人打进来,咱们自己就得先打成一锅粥!今日你裁我的兵,明日我断你的饷,后日他占你的省。枪炮、权谋、地盘、人心。哪一样是纸面上轻飘飘一句“改革”就能摆平的?”
角落里一位一直沉默的老茶客,这时缓缓吐出个烟圈,哑声接了一句:“林公子这话……诛心呐。”
林公子却似没听见,只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声音低了下来,像在自语,又像在叩问这一室忽然静默下来的人。
“维新维新,先得有人愿意“维”这个新。咱们这儿,旧袍子底下藏着的,是新酒,还是更多、更深的旧疮呢?”
他一声冷哼,语调里淬着冰碴儿:“你们还真当这后招是什么高明的新政?改粮税为征钱,分明就是嘉靖年间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也不先翻一翻老祖宗的书,就巴巴地去捧人家的臭脚!”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你们可知晓?东瀛本就粮食短缺,这笔启动资金,是举国上下勒紧裤腰带抠出来的!那些种地的农人,为了凑齐税钱,有的迫不得已,只能把自家妻女推入火坑,送去为娼!”
他扫视着众人,目光里满是讥诮与沉痛:“这样的代价,咱们担得起吗?咱们这群人,向来是先顾小家,再谈国家,心都散了,一盘散沙似的,所谓的新政宏图,不过是镜花水月的空谈罢了!”
跑堂的老何提着铜壶站在柜台边,他看了看林公子清瘦挺直的背影,又望了望低头不语的茶客,最终悄悄叹了口气。
林公子本不愿多言,但这出戏却必须硬着头皮唱下去。若此刻不痛不痒、不驳不斥,反倒要引得犬养平斋疑心暗起。
方家良不管不顾地高声喧哗,已然够惹人注目;方才又直呼“汪先生”,更是雪上加霜。旁人或许不明就里,可他林某人是做什么的?莫说常年领导地下工作所磨砺出的警觉,单凭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便已瞧出犬养平斋前后语调里那细微的起伏、神色间那片刻的凝滞。
他那番话扎心吗?其实半点不算。更尖利、更见血的真相,还被他死死按在喉底,未曾吐出。
东瀛推行全民教育的银子从哪儿来?还不是甲午一战后,从大清赔款里抽的血!延请西洋专家、兴办现代工业的资本又自何处起?说穿了,不外乎八国联军劫掠时分得的那一杯腥羹!
至于那轰轰烈烈的“工业振兴”,底下垫着的是汉冶萍的铁、晋省的煤、高丽的粮。真要“全面学习东瀛”?行啊,先摸摸自己的口袋,看看有没有解决财政办法。历朝历代,开国皇帝第一件要解决的就是钱!
这些话在他胸中翻滚,灼得他喉头发苦。可他只是缓缓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垂眼望着杯中浮沉的叶梗,仿佛那里面沉着一个醒不来、也醉不得的乱世。
范先生懒洋洋地站起身,拍了拍松二爷的肩,又朝方郎中招招手:“走啦走啦,这天都擦黑了。咱哥仨甭在这儿灌茶水了,换个地方,打二两酒,切点猪头肉,慢慢咂摸去。”
他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茶馆里几碗浓茶下肚,就敢指点江山;咱们去酒肆抿点儿薄的,说不定也能聊出个治国安邦的方子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牛皮不吹,岂不是亏了?”
“范兄这话在理。”方郎中慢悠悠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和他号脉时一样平稳,“我们中医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清留下的这沉疴痼疾,哪是一剂猛药就能见好的?总得先稳住元气,缓图调理,急不得,也乱不得。”
一旁的松二爷捻着手里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嘿嘿笑了两声,眼睛眯成缝:“有意思,真有意思。让我想起早先的张广来了,听人侃了半天养画眉,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以为自个儿也成了行家。结果呢?”
他摇摇头,拖长了调子,“这世上啊,哪有听着几句热闹,就真能成事那么简单哟。”
三人说着便晃晃悠悠朝外走,身影没入门外的暮色里,只留下几句散淡的调侃在茶烟中飘着,像是给方才那一场激烈争辩,添了个略带讥诮又无可奈何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