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裕丰茶馆里热气腾腾,人声喧哗。这儿的茶客多是好事之辈,方才方家良那一番慷慨陈词早引得不少人侧耳。眼下见两人似要争论起来,几个闲坐的茶客便端着茶壶挪近了些,竖着耳朵等着听下文。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林公子见状站起身,拉住方家良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咱们上雅间细说。”
“哎别走啊!”邻桌一位戴着瓜皮帽的老茶客先开了腔,一口京片子拖得老长,“林公子,四九城地界上,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您就是骂两句大总统,咱这儿也只当听个响儿!”
旁边几个熟客的也跟着说道:“是呀林公子,您可是城西有名的文人,能不知道咱茶馆儿的规矩?前儿个李先生在台上连“府院之争”都掰扯了半晌,您有什么说不得的?”
“放心,出了这门儿,谁也不敢多嘴。”一个捻着核桃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角落里却传来几声轻笑,听着刺耳得很。那是几个穿着绸衫、翘着二郎腿的纨绔,其中一人斜着眼,嗓门儿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场听见:
“我说怎么着?这是临阵要溜啊!敢情刚才那套都是虚的,真较起真来,就没词儿咯!”
旁边他的同伴用折扇掩着嘴,声音却清清楚楚:“您可小点声儿,人家林公子可是咱京中才子,也是要面儿的人,您这不给人台阶下嘛!”
“才子?哈哈哈哈,浪得虚名吧。半瓶醋晃荡,还以才子自居,哈哈哈哈。”
茶馆跑堂的老何赶紧提着铜壶过来,一边给人续水一边打圆场:“各位爷,各位爷,少说两句,喝茶,喝茶……”
林公子立在原地,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他知道这些声音里,有真想听道理的,有纯属凑热闹的,也有不少是等着看他笑话的。他看了一眼身旁犹自气鼓鼓的方家良,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既然如此,”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让茶馆渐渐静了下来,“家良兄,你问我为何不能全盘照搬。那我告诉你,咱这次辛亥革命闹的不彻底!你可知道全盘否定的前提……”
林公子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一阵不紧不慢的掌声打断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和服,面容清癯,正在鼓掌叫好。他边鼓着掌,边踱步走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好,说得好,”犬养平斋站定在两人桌旁,微微颔首,“林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见解犀利,一针见血。鄙人犬养平斋,久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见,又恰逢这场精彩的辩论,实属幸会。”
他的国语说得流利,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腔调,“二位请继续,在下愿洗耳恭听。”他话说得客气,眼神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兴味,像是看着一场戏。
一直跟在身侧的宋少轩心里“咯噔”一下。他太了解林公子接下来会说什么了!那些关于道路选择、关于根基代价的深入剖析,多半会援引他们之间多次彻夜长谈的观点。
若在此刻、在犬养平斋面前全盘托出,难保不会被人听出端倪,甚至揣摩出他们背后更深层的联络与考量,那便可能坏了大事。
电光石火间,宋少轩已起身,快步上前,脸上堆起熟络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插入了对话。
“哎呀,真是巧了!”他先朝犬养平斋拱手致意,随即转向林公子和方家良,“方才正说到学习东瀛,探讨明治维新之得失。要论了解其中曲折与真谛,在座诸位,恐怕没有比曾亲历其境、深研其道的犬养先生更具发言权的了。”
他话锋一转,巧妙地将焦点引向犬养平斋,“林兄,家良兄,何不借此良机,听听犬养先生这位亲历者的高见?想必比我们在此空谈理论,要真切得多。”
宋少轩语气热络,目光却迅速与林公子交汇了一瞬,那其中含着清晰的提醒与制止。林公子接收到信号,到了嘴边的话便缓了下来,只是顺势看向犬养平斋,神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爷所言极是。犬养先生就是东瀛文化传播者,若能赐教,我等荣幸之至。”
犬养平斋闻言微微一笑,眼中精光微闪,暂将心头那缕疑虑按下,从容开口道:“既蒙宋先生抬爱,在下便僭越说几句浅见。”
他神色忽然一正,语调沉缓却清晰:“我国之能迅速振起,根基在于一场彻底更张。陛下《五条御誓文》中以一句“万机决于公论”,便为维新定下枢轴。其后废藩置县,统合政令;地税改征货币,以活经济;设文官考试,开仕进之途;乃至颁布宪法,召开议会。一步步皆是为破旧立新,构筑全然不同之制度框架。”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周遭茶客面上流露的钦慕神色,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继而清了清嗓子继续。
“制度既立,方有其后之事:延请西洋专家悉心指导,兴办官营模范工场,铺设铁路电报,诸般事业次第展开。然我辈所学并非止于模仿。消化、钻研、改良、创新,唯经此途,方得渐成自主之力,踏稳强国之路。”
他语速渐缓,最后一句说得尤为恳切,目光若有深意地看向众人,“而今,我等正以同样恳挚之心,愿将所得经验倾囊相授,助华夏觅得复兴之途。”
茶室里寂静片刻,唯余煮水声嘶嘶作响。众人神态各异,有的深思,有的颔首,亦有人眉头微蹙,似在咀嚼这番话里更深的味道。
方家良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击掌喝彩:“正是此理!汪先生也曾这般论断。诸位请看,我所言非虚吧?欲强国便须行彻底之变革,涤荡旧弊,方迎新机。古人云“不破不立”,非有这般革故鼎新的决心,何以迅速救亡图存?”
言罢,他倏然起身,向犬养平斋郑重拱手一礼:“犬养先生,晚辈还想聆听更多维新细策。如今天色向晚,不知可否容晚辈做东,另择雅处备席,容晚辈斟酒请教?地点但凭先生择定,万勿为晚辈计较花费。在下此刻求知若渴,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犬养平斋听罢,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颔首。心中暗忖:“此人不仅言辞激越,更与南方过从甚密……难怪宋少轩方才那般紧张。”
他遂温声应道:“呵呵,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的宋少轩,语气意味深长,“宋先生不妨也一同前往?今日你我合作愉快,正该借机敬您几杯,好好叙谈。”
这番话说得客气,却隐隐含着不容推却的力道。宋少轩心下一沉,知道此刻已难脱身,只得含笑应道:“犬养先生盛情,宋某自当奉陪。”袖中的手指却悄悄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