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沈瑛目光忽地一顿,望向远处一对执幡的僧人。
“寻什么?该往何处寻?贤弟怎么不说完?”
沈瑛喉头微动,指向远处道:“那人……似乎正是我妹夫。”
……
“人太多了,不如绕去侧门递请柬吧。”
岳山与妙玉下山后并未急着赴会,先去驿站寻贾芸安排了些事。
待至沧浪亭正门,已是人潮汹涌,寸步难行。
如此盛会,岳山倒想瞧瞧门前那三道题究竟何等难解,竟能拦住这许多人。
首题悬于第一道牌楼下,乃一上联:调琴调新调调调调来调调妙。
同字异音,确实刁钻。
“调”字兼有动词、名词二义,此联中一、三、八为动词,余者皆名词。
若要工整对出,须得细细斟酌。
岳山正凝神思索,忽听妙玉低声道:“您真要在此闯关?你我身份,不宜太过招摇。”
岳山笑道:“不过凑个热闹罢了。这主人家也吝啬,只露一题,后两道却不给人看。”
妙玉细辨几遍,才理清字音,蹙眉道:“侯爷已得下联?”
岳山轻描淡写道:“自然,此联不算太难。”
“狂妄!”
一声厉喝,人群倏然散开,几名锦衣公子大步逼近。
“你这厮,出家人竟口出狂言,敢说此联简单?若真简单,何以难倒江南才子?莫非藐视我江南文士!”
岳山眉头一皱,尚未开口,便见一玉树临风的公子排众而出,拱手道:“阁下可是理国公府的柳湘莲?”
妙玉愕然望向岳山。
岳山瞥见那公子身旁的沈家子弟,心下了然,颔首道:“正是,阁下是?”
徐浪“唰”地展开折扇,悠然摇动:“苏州徐浪。”
四周顿时哗然。
“竟是徐家公子!苏州织造徐府的大少爷!”
“对面来头也不小,四王八公家的贵人!这下可热闹了!”
围观者愈聚愈多,屏息等着好戏开场。
岳山眉梢微动,心中思忖:这便是徐家之人?这身绫罗绸缎,竟比御赐锦缎还要华贵几分,果真是豪富之家。
若抄了徐家,想必能填补国库亏空吧?
对面投来的视线令徐浪浑身不自在。
作为苏州城头号公子,徐浪向来横行无忌,连官府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怎的今日这人看他的眼神,竟似在打量猎物一般?
此人意欲何为?莫非想挟持我去父亲那里勒索银两?
江南学子齐聚苏州本为凑趣,如今不得其门而入,又逢苏州灾荒,郊野萧条,门前这场争执自然引人注目。
众人围成半圆,将争吵的公子哥们与两位僧人困在 。
长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宣纸已留诸多墨迹,却无人能对出工整下联。
本就焦躁的学子们听得僧人口出狂言,纷纷站到挑衅的公子哥那边。
文人相轻本是常态,如今被方外之人轻视,更添妒火,皆冷眼等着看岳山出丑。
维持秩序的黑袍执事见状,本欲上前,认出徐家大公子后便退避三舍。
沈瑛见有人撑腰,愈发趾高气扬:你既有我表妹为妻,为何又与这位师太同行?莫非贪图美色?原来江湖传闻的采花贼柳二郎就是你!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位师太莫不是吴县行善的妙玉师父?您可莫被这登徒子骗了!他抛下表妹与您厮混,品性可见一斑!
妙玉茫然四顾,轻声道:他不是坏人。
岳山抬手制止妙玉,袖口露出的青筋让徐浪心头一凛。
想起沈瑛曾说此人独闯沈府,徐浪暗自盘算:今日随从不多,若起冲突恐难讨好。
他将沈瑛拉到身后,含笑拱手:柳兄家事不便置喙。但既然你说这对子简单,若对不出来,总该给江南学子们一个交代?
若只是在此处大放厥词讨女师父欢心,今 休想安然离开。
四周人群怒目而视,将岳山团团围住。
沈瑛愤然道:兄长,绝不能轻饶他!他先前折断过我的手臂,至少也要废他一条胳膊!
徐浪抬扇制止沈瑛,扇面半掩面容低语:今日兄长身负重任,需得安京侯赏识。若在此生事,如何向家父交代?
且看他能否对出下联,教训人未必非要动手。
沈瑛虽不甘心,也只能咬牙应下。
岳山暗自思忖:借势压人,倒比栽赃陷害高明许多。这徐浪,确比沈家子弟聪慧。
他眼中掠过赞赏之色,心想能培养出这般人物的家族,底蕴想必不凡。
众人步步紧逼,岳山却泰然自若。身后妙玉反复端详上联,始终不得下联,不由焦急道:你当真能对出来么?
岳山朗声道:我从不说大话。
徐浪身旁公子讥笑道:区区采花贼也敢在此狺狺狂吠?怕连这对联都读不通吧?提醒你,字多音,对仗也须用多音字。
哄笑声中,众人见岳山面不改色,顿觉索然。
对不上就跪地认错,滚出苏州城!人群中爆出怒喝。
岳山猛然瞪向声源:若我对出,尔等可愿跪地赔罪?
自然!众人不假思索应道。
只见岳山拂袖转身,墨笔在宣纸上游走如龙。待笔搁回架时,妙玉已轻声念出下联:种花,种好种,种种种成,种种香。
她眸中泛起异彩——这浪子竟真有惊世才学。
考官急忙取过下联品评。字同样兼具动词播种与名词品类之意,更与满园花木相映成趣。
考官们认真品评着岳山的下联,除了妙玉,在场众人皆神色变幻。
他究竟对出了什么?这厮真能成?
那群公子哥挤到前排,个个面色焦灼。若结果不如意,不仅颜面扫地,更会连累在场所有人。沧浪雅集的趣事向来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若他们沦为笑柄,日后如何见人?
徐浪手中折扇倏然停住,紧盯着议论纷纷的考官。不多时,一人走到岳山跟前拱手:这位师父的下联堪称今日之冠,比我们预备的答案更为精妙,此关已过。
妙玉眸中漾起喜色,悄悄攥了攥衣袖。岳山却神色淡然,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更惹人恼恨。公子哥们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考官将下联递给徐浪:徐公子且看,这位确有真才实学。
徐浪木然接过纸笺,先辨读音,再抬头对照门楼上的上联:
上联:调琴调新调调调调来调调妙
下联:种花种好种种种种成种种香
这......他指尖微颤。对联工整做不得假,纵有万般不甘亦无从辩驳。确是绝对,方才多有得罪。徐浪拱手作揖,顺势递来台阶。
当下联传开时,围观书生纷纷惊叹,看向岳山的目光已带三分敬意。岳山却转向人群中煽风 的几人:既已对出,诸位何时跪地致歉?
人群霎时静默,众人不约而同后退半步。那几个挑事者垂首不语,恍若未闻——大庭广众下跪,实乃奇耻大辱。
徐浪再度扮起和事佬:柳兄弟,江湖讲究以和为贵。此番是我们看走了眼,我代众人赔罪。但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两败俱伤?
沈瑛也醒过神来帮腔:抛开对联不提,你轻视江南文人难道就没错?
岳山险些为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抚掌,却只环视众人:诸位也是这般想?
场中鸦雀无声。
连愿赌服输的骨气都没有。岳山冷笑,今日不跪,来日怕是想跪都排不上号。
800字岳山懒得与这群书生纠缠,那未免太 份,转身招呼妙玉:走吧,我们进去。
听见岳山呼唤,妙玉这才收回灼热目光,从袖中取出请柬递给门卫。
妙玉师父请进。
待二人入园,沉寂才被打破。
沈瑛咽不下这口气,继续叫骂:这厮小人得志,明明有请柬偏要答题,故意当众炫耀,拿我们作陪衬!
不过是个奴才,今日不跪日后还跪不上,他当自己是安京侯不成?简直岂有此理!
围观人群散去时,不忘朝徐浪等人啐上一口。
第一道题已有答案,原本绝望之人重燃希望,纷纷涌向第二道题。
考官高声宣布:后两题不得互通答案,若雷同者取消资格!
众人蜂拥至第二道牌楼下候题。
此时徐浪才回过神来。
今日本该是我扬名之时,怎的还未入园就这般不顺,实在晦气。
兄长?我们直接入园吧?何必与他们挤在一处。
沈瑛连唤数声,徐浪见他这副丧气模样更觉厌恶。
若非这蠢货,自己也不会先输一局。
想到不过是徐家弃子,徐浪索性撕破脸:我去寻父亲,你们自便。
说罢径自入园,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见徐浪这般态度,沈瑛怒拍大腿:柳湘莲这混账,背着表妹在外厮混也就罢了,竟还坏我好事。待会儿定要在父亲面前告他一状,把表妹接回来!
想到额带胭脂记的娇俏表妹,沈瑛不由食指大动,心情渐好。
诸位,我们也进去吧?
......
沧浪亭后堂,
范鹏程在檐下踌躇良久,终是叩响房门。
侯爷,下官范鹏程求见。
屋内传来林黛玉清越之声:范大人请进。
入内环视,不见那十二少女,唯见林黛玉伴着安京侯饮茶。侯爷额间微汗,神色与先前无异。
范鹏程暗自诧异,仍恭敬道:侯爷可歇息好了?宾客皆已到齐,正候着见您。
林黛玉代答道:已歇息妥当,劳烦范大人引路。
范鹏程点头,忍不住追问:那十二人可还合意?如今在何处?
想起薛宝钗所言,林黛玉面纱下的脸颊微红。
薛宝钗瞧着林黛玉,眼角含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