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清晨,村口的老磨坊飘出白雾似的米糠。哑女站在磨盘边,看着小虎推着沉重的石磨,粗布短褂被汗水浸得发深,磨盘转动的“吱呀”声混着米粒碎裂的轻响,在晨光里漫成一片踏实的喧嚣。
“添点米。”小虎喘着气喊,石磨的凹槽里,新稻碾出的米粉正簌簌往下落,像挂了道银河。
哑女赶紧用木勺舀起米缸里的新稻,顺着磨眼慢慢倒进去。稻粒滚进磨盘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在磨坊帮工,那时她还不会掌握添米的分寸,要么添得太急卡住磨盘,要么添得太慢让磨空转,被老磨坊主笑“像只手忙脚乱的小雀”。
“今年的稻子真沉。”小虎停下磨盘,用袖口抹了把脸,汗珠溅在磨盘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你看这米粉,细得像雪,比去年的强多了。”
哑女伸手接了点米粉,指尖捻过,滑腻得像绸缎。米香混着石磨的土腥味漫过来,让她想起西坡的稻田——秋收时,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她和小虎蹲在田里割稻,稻芒扎得手腕发痒,却笑得比谁都欢,因为谷穗饱满得能看清每颗米粒的轮廓。
磨坊角落里堆着几袋陈米,是李婶家去年没吃完的,说让掺在新米里一起磨,能省点新稻。哑女解开袋口,陈米的气息混着新米的香,像把新旧两年的时光揉在了一起。她忽然发现袋角有只小老鼠,正叼着粒陈米往墙缝里钻,便轻轻跺了跺脚,小老鼠“噌”地窜没了影,惹得小虎直笑:“吓着它了。”
“歇会儿吧,”老磨坊主端着两碗热茶走过来,粗瓷碗沿豁了个小口,“我替你们推会儿,这老磨跟我混了三十年,认生。”
小虎接过热茶,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茶梗卡在牙缝里,他歪着头剔了半天,逗得哑女捂住嘴笑。老磨坊主推着磨盘转起来,石磨的“吱呀”声忽然变得轻快,像在跟老熟人撒娇。“你俩这新稻,够磨三袋米,”他喘着气说,“留着自己吃两袋,剩下的挑去镇上,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哑女点头,从布包里掏出块麦饼,是早上烙的,还温着。她掰了一半递给老磨坊主,另一半往小虎嘴里塞,麦香混着茶香,在磨坊里漫成一团暖烘烘的气。
磨盘转得越来越沉,小虎重新接过推杆,脚步迈得更稳了。哑女蹲在磨盘边,用竹簸箕接住落下的米粉,米糠被风吹得扬起,沾在她的发间眉梢,像落了层细雪。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在磨坊帮工,她蹲在旁边看磨盘转,觉得那一圈圈的纹路像条永远走不完的路。
“快好了。”小虎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却透着股劲,“磨完这袋,咱去张婶家借个筛子,把米粉筛细了,能蒸出雪白的米糕。”
哑女想起去年蒸米糕的情景,她把米粉和糖拌得太稀,蒸出来的米糕软塌塌的,小虎却吃得满嘴是粉,说“比镇上的甜”。此刻看着磨盘里渐渐堆起的米粉,她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石磨,看似在原地打转,却把每一份辛劳都碾成了甜。
日头爬到磨坊的窗棂时,三袋雪白的米粉终于装好了。小虎把米粉袋扛在肩上,压得扁担微微弯曲,哑女则拎着空米缸,跟在他身后往家走。路过河滩时,看见“安渡”号静静地泊在岸边,帆布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等他们回去。
“下午蒸米糕吧?”小虎忽然说,脚步轻快了些,“放你晒的枣干,甜得能粘住牙。”
哑女点头,从兜里摸出颗麦芽糖塞进他嘴里,糖块在他舌尖慢慢化开,甜香混着米香,让人心头一暖。她看着他扛着米粉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老磨碾出的不只是新米,还有藏在岁月里的踏实——就像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把寻常的日子,碾成了能蒸出米糕、酿出甜酒的粉,细细腻腻,却藏着化不开的暖。
回到家,小虎把米粉倒进缸里,哑女则忙着烧火,打算先蒸碗米粉糊糊当午饭。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她忽然想起老磨坊主的话:“这老磨认人,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出好粉。”此刻看着锅里渐渐稠起来的米糊,她忽然觉得,人过日子也像这石磨,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回馈满满的甜。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河滩的水汽,掀动了缸上的布巾,露出底下雪白的米粉。哑女看着那些粉,忽然觉得,这老磨新米里藏着的,不只是稻子的香,还有两个人一起推磨的暖,像石磨转出来的纹路,一圈圈绕在心里,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磨成了甜甜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