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渡”号的帆布被风撑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白鸟停在水面上。哑女坐在船头,手里捧着半块麦饼,饼上的槐花碎屑被风吹得簌簌落,有的掉进水里,引得小鱼在船尾翻涌,银白的鳞光一闪又沉入深处。小虎躺在船板上,嘴里叼着根芦草,看天上的云慢慢飘,草帽盖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随着呼吸轻轻动的喉结。
“饼还剩多少?”他忽然开口,草帽滑到鼻尖,露出双笑盈盈的眼睛。
哑女举起手里的布包晃了晃,发出“窸窣”的响。里面除了麦饼,还有早上腌的黄瓜条,脆生生的带着清冽的酸,是小虎最爱就饼吃的。她掰了块饼,往他嘴边送,麦香混着风里的水汽,在两人之间漫开来。
小虎张嘴咬住饼,牙齿碰到她的指尖,像被麦芒扎了下似的缩了缩。她笑着收回手,指尖还留着他唇齿的温,低头时看见船板上刻着的小记号——是去年试航时,她用铁钉凿的歪歪扭扭的“安”字,如今被河水浸得发深,像枚洗不掉的印。
“你看那边,”小虎忽然坐起来,指着下游的芦苇荡,“去年咱在那儿捞的鱼,大得差点装不下筐。”
哑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芦苇已经长得比人高,绿得发黑,风过时像片起伏的海。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两人在芦苇荡里追一只受伤的水鸟,结果迷了路,直到月亮升起来才找到船,回去时裤脚都沾满了泥,却抱着那只翅膀受伤的鸟,笑得像得了宝贝。
“等过了端午,”小虎捡起根芦苇杆,在船板上划着圈,“来这儿下网,准能捞着鲇鱼,给你做鲇鱼炖豆腐。”
哑女点头,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偶——是用碎布缝的小兔子,耳朵上还缀着颗红豆,是前几天夜里缝的。她把布偶放在船头的木盒里,那里还藏着他刻的木鸟、捡的贝壳,还有去年桃花会时,张伯送的小香囊,里面的干桃花还带着淡淡的香。
风忽然变了向,帆布“哗啦”一声转了个方向,船身轻轻晃了晃。小虎赶紧起身去调整帆绳,手指在绳结上灵活地绕动,很快就把帆布固定好。他额头上沁出薄汗,哑女递过帕子,指尖擦过他的脖颈,带着点河风的凉。
“稳了,”他喘着气笑,“这船跟通人性似的,知道咱想多漂会儿。”
船顺着水流慢慢漂,两岸的桃树早已谢了花,枝头缀着小小的青桃,像挂了串绿珠子。哑女数着那些青桃,忽然想起埋在桃树下的桃花酿,坛底刻的“相守”二字,此刻仿佛正随着船的晃动,在心里轻轻撞。
“明年,”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还来桃花渡。”
小虎愣了愣,随即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不止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都来。”他蹲在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咱有了孩子,就教他划船、撒网、摘桃花酿酒,让他知道,这条河上的春天,有多好看。”
哑女的脸颊泛起红晕,低头去看船板上的水痕,那里映着两人的影子,被水波晃得碎碎的,却紧紧挨在一起。她忽然抓起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个东西——是用麦秸编的指环,上面缠着几缕粉白的丝线,是今早编草帽时顺手编的。
小虎把指环套在手上,大小正合适,麦秸的糙蹭着掌心,却暖得像团火。他忽然把她往怀里带,船身晃了晃,两人跌坐在船板上,帆布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像盖了层柔软的云。
“你看,”他指着天上的云,云絮正慢慢聚成个兔子的形状,“连云彩都在学你编的风筝。”
哑女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像落了满河的星子。她往他怀里靠了靠,听着河水在船底“哗哗”流,像支永远唱不完的歌。帆布在风里轻轻响,仿佛也在应和着什么,把这河上的约定,吹向更远的远方。
夕阳把河面染成金红色时,船慢慢泊回了渡口。小虎收起帆布,哑女则把木盒里的小物件一件件收好,布偶的耳朵蹭到了香囊,带出片干桃花,落在她的发间。
“回家吧,”小虎扛起帆卷,“晚上做麦饼粥,放你腌的黄瓜。”
哑女点头,跟在他身后往岸上走。船板上的水痕渐渐干了,却留下淡淡的印,像谁在上面写了首关于河、关于风、关于约定的诗。她回头望了眼“安渡”号,它静静地泊在水面上,帆布垂着,像在等待下一次启航。
她知道,无论走多远,这条河,这只船,还有身边这个人,都会像河风里的约定那样,稳稳地守着日子,一年又一年,把寻常的时光,过成最绵长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