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刚过,河滩边的柳树已绿得沉甸甸的,枝条垂到水面上,荡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哑女坐在柳荫里,手里编着麦秸草帽,金黄的麦秆在她指间翻飞,很快就现出个圆圆的帽顶,边缘还缀着几缕翠绿的柳丝——是刚才顺手折的,添了几分鲜活气。
“编新帽子呢?”小虎扛着半袋新收的小麦走过来,布袋上沾着麦芒,蹭得他脖颈发痒。他把袋子往柳树上一靠,蹲在她身边,鼻尖凑过去闻,“新麦的香味,比去年的浓。”
哑女抬头看他,帽檐的麦秸蹭到他的下巴,惹得他往回缩了缩。她把刚编好的草帽往他头上一扣,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嘴角的笑。“遮遮太阳,”她开口,声音还有点生涩,却是清清楚楚的四个字。
小虎把草帽往上推了推,露出眼睛,看着她手里的麦秆:“今年的麦秸比去年的韧,编出来的东西定结实。”他忽然想起去年,她编的第一个麦秸筐漏了底,他却宝贝似的用了整季,装柴禾时总说“这筐透气”。
哑女把草帽放在一边,帮他解布袋的绳结。新麦的气息混着柳荫的清苦漫开来,她抓出一把麦粒,摊在掌心,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落在上面,每粒麦子都泛着琥珀色的光,饱满得像要裂开。“磨成面,”她比划着,“做麦饼,放槐花。”
“好啊,”小虎接过麦粒,凑到嘴边咬了一粒,淀粉的清甜在舌尖散开,“再熬锅小米粥,就着你腌的萝卜干,绝配。”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王婶给的新摘的黄瓜,脆生生的,切了拌着吃。”
油纸包里的黄瓜还带着顶花,沾着细密的水珠。哑女拿起一根,用河水冲了冲,咔嚓咬了一口,汁水溅在下巴上,像挂了颗碎钻。小虎伸手替她擦掉,指尖碰到她的皮肤,凉丝丝的带着水汽,心里却像被新麦的暖烘得发慌。
柳荫外的河滩上,几个孩子在追跑,手里举着麦秸编的小风车,转得“哗啦啦”响。哑女望着他们,忽然把手里的麦秆往小虎怀里一塞,拉着他往河滩深处跑——那里的麦茬地刚翻过,土坷垃里还藏着去年没收净的麦粒,是孩子们最爱寻宝的地方。
“慢点跑,”小虎被她拽着,脚步踉跄却笑个不停,“当心脚下的石头。”
两人蹲在麦茬地里,像孩子似的捡麦粒。哑女的指尖被麦茬扎了下,冒出个小红点,她往嘴里吮了吮,又继续埋头找。小虎看在眼里,悄悄把她身边的麦茬都扒开些,捡了满满一把麦粒塞进她手里:“够了够了,再找筐都装不下了。”
回到柳荫下,哑女把捡来的麦粒倒进陶罐,又往里面添了些清水,打算回去煮麦粒粥——去年煮过一次,小虎说“有股太阳的味道”,喝了两大碗。她忽然发现小虎的袖口沾着片柳树叶,便伸手替他摘下来,夹在草帽的缝隙里,像别了枚小小的绿徽章。
“下午去磨面吧?”小虎忽然说,拍了拍半袋新麦,“李叔家的石磨刚修过,磨出来的面细。”
哑女点头,从布袋里抓出把新麦,往柳树上撒了些——去年麦收后,她也这样喂过停在树上的麻雀,今年它们果然又来了,几只灰扑扑的小雀落在枝头,啄着麦粒,叽叽喳喳的像在道谢。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水汽的凉,柳丝在两人头顶轻轻晃,筛下斑驳的光影。小虎看着哑女低头编草帽的侧脸,麦秆在她指间灵活地跳跃,忽然觉得这柳荫下的时光,像新磨的面粉一样,细腻又温柔。他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在柳荫下,她教他编麦秸蚂蚱,他笨手笨脚总也学不会,她却笑得直不起腰,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草帽编好了给我戴?”他忽然问,声音轻得像怕惊了啄食的麻雀。
哑女抬头看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摇了摇头,却把草帽往他手里塞了塞。草帽上的柳丝蹭着他的手背,痒得他心里发颤。他知道,她总这样,嘴上说着不要,手里却把最好的都给他。
夕阳把柳荫染成金红色时,两人扛着布袋往回走。新麦的香气混着柳丝的清苦,在河滩上慢慢散开。哑女走在前面,草帽戴在头上,帽檐的麦秸在风里轻轻响,像在哼一首关于丰收的歌。小虎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满袋的新麦,这柳荫下的时光,还有身边这个人,都是日子最好的模样——踏实,温暖,还带着点甜。
快到村口时,碰见张叔赶着牛车去送新麦,看见他们布袋里的麦子,笑着喊:“今年的麦质好啊!磨出的面能蒸出雪白的馒头!”
小虎笑着应:“是啊,打算下午就去磨,给哑女做麦饼吃。”
哑女的脸颊泛起红晕,却把布袋往他身边推了推,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下。夕阳的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新麦的金黄和柳丝的翠绿,都揉进了这寻常的傍晚里,像一幅永远也看不厌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