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从阳台回到宴会厅，微凉的夜风还残留在他的发梢和衣襟上，但胸口那点因江念慈而起的悸动，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他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目光下意识地搜寻那个身影，却只看到一片晃动的各色礼服。
“去哪儿了？这么久。”
沈静怡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结束了与几位太太的交谈，来到他的身边，此刻正端着一杯香槟，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那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审视。
“阳台透了口气。”
沈晗接过侍者递来的新酒，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平复了心绪。他犹豫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
“对了，静怡姐，江家……你熟吗？”
沈静怡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
“江家？江氏集团那个江家？”
“嗯，刚才好像看到他们的人了。”
“江家这两年发展很快，江老爷子手腕了得，他的女儿也不简单。”
沈静怡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份商业报告。
“大女儿江雪儿，哈佛商学院毕业，现在是江氏的实际掌舵人之一，雷厉风行，圈里有名的铁娘子。听说还有个小女儿江念慈……”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晗的侧脸，
“好像还在读大学，平时低调，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听说性格和姐姐不太一样。”
沈晗“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心里却将“很少露面”这几个字反复咀嚼了几遍。所以今晚的相遇，确实是难得的巧合。
“怎么突然问起江家？”
沈静怡问，语气随意。
“随便问问。”
沈晗避开她的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他注意到沈静怡正看着他，眼神专注。
“别动。”
她忽然上前半步，伸出手。
沈晗僵住。沈静怡的手指落在他西装领口的翻领上，轻轻抚平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她的指尖微凉，隔着薄薄的衬衫料子，也能感受到那一点触碰。
然后，她的手向上，理了理他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额发。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做过千百遍，却又因距离过近、气息可闻，而弥漫出一股不容错辨的亲昵与暧昧。
沈晗能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香水味，混合着她自身淡淡的体香。他的呼吸不自觉屏住了一瞬。
“好了。”
沈静怡退后半步，端详着他，唇角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我们小晗，稍微收拾一下，还是很能见人的。”
这话带着姐姐式的调侃，但她眼中闪烁的光彩，却绝非仅止于此。
沈晗觉得被她指尖拂过的皮肤，隐隐有些发烫。
就在这时，舞曲的前奏响起，是舒缓的华尔兹。宴会主人林先生携夫人滑入舞池，宾客们也纷纷结对步入。
沈静怡自然而然地看向沈晗，眼中带着询问，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晗本欲推拒，但目光触及她微微仰起的脸，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他默默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沈静怡将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晗的手掌温热，而沈静怡的指尖微凉。他轻轻握住，另一只手虚扶上她纤细的腰身。隔着轻薄的真丝礼服布料，能清晰感受到其下肌肤的温热与柔韧的曲线。
沈晗的呼吸微微一滞。
随着乐声，他们滑入舞池。
起初有些生疏的几步后，身体记忆迅速苏醒：他们幼时曾被一起送去学习社交舞蹈，那时沈晗总是踩到沈静怡的脚，被她无奈地笑着纠正步伐。
多年未共舞，但此刻，步伐却意外地和谐。沈静怡仿佛能预知他每一个转向的意图，轻盈地跟随、旋转。他进，她退；他旋，她转。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发丝拂过他的下颌。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次指尖微微的用力，便知晓彼此的节奏。他们渐渐成为舞池的焦点之一。
男俊女靓，姿态优雅，默契天成。
周围的目光汇聚而来，有欣赏，有赞叹，也有探究。
沈晗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这让他有些不适，但掌心下沈静怡的腰身是如此真实，她眼中映着水晶灯细碎的光，此刻只专注地看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这流淌的乐曲。
这让他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
沈晗松开手，才发现自己掌心竟沁出了一层薄汗。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身侧。
沈静怡的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运动后的淡淡红晕，比平时多了几分鲜活气息。她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心照不宣的愉悦。
“跳得还不错，没白学。”
“是静怡姐你带得好。”
沈晗难得地回了一句。他确实不喜社交，不喜被注目，但刚才那一支舞，抛开周遭一切，单就与她共舞本身而言，并不让人讨厌，甚至……有一瞬的沉浸。
舞蹈结束，沈静怡被几位长辈叫去说话。沈晗趁机退到舞池边缘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柱，长长舒了口气。
热闹是他们的，他只想寻得片刻清静。
沈晗松了松领结，感觉呼吸顺畅了些。
“跳得挺投入嘛。”
一个清凌凌、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沈晗心头一跳，转头看去。
江念慈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手里端着两杯香槟，将其中一杯递给他。一就是那件白色长裙，衬得她肤白如玉，气质清新脱俗，与宴会厅里那些浓妆华服的名媛们迥然不同。
“谢谢。”
沈晗接过酒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相触，那微凉的触感让他心神一荡。
“刚才和你跳舞的，是你女伴？”
江念慈呷了一口酒，目光投向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沈静怡，语气听起来随意，但沈晗却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探究。
“我姐姐，沈静怡。”
沈晗解释道，不知为何，补了一句。
“我陪她来的。”
“哦，姐姐啊。”
江念慈拖长了语调，转过脸看他，杏眼里波光流转。
“很漂亮，气质也好，你们看起来……很默契。”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慢，像是细细品味。
“从小一起长大，跳过很多次了。”
沈晗简单带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看着江念慈被酒液润泽的唇瓣，想起阳台上那未完成的吻，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有些痒。
他借着柱子阴影的遮掩，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她那边靠了靠，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手臂几乎相贴。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沈静怡的馨香，更清甜一些。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动了一下，一种想要去牵她手的冲动莫名涌现。那手就垂在她身侧，纤细白皙，指尖泛着健康的淡粉色。
就在他的小指即将碰到她手背的瞬间，江念慈却像是恰好要整理耳边的碎发，自然而然地抬起了手，让他的触碰落空。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目光依旧落在舞池方向，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只偷到腥的小猫。
沈晗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心里那点旖旎心思被看穿似的，耳根微微发热。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
“你呢？怎么也一个人在这里？你姐姐呢？”
“被一群叔叔伯伯围着呢，谈的都是生意经，我听着头疼，就溜出来了。”
江念慈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这个表情让她看起来稚气又可爱。
“正好看到某人在角落‘避难’，就过来看看。”
“我才不是避难。”
沈晗下意识反驳，但看着她了然的眼神，又泄了气。
“好吧，算是。这种场合，我不太习惯。”
“我看你刚才跳舞挺自在的。”
江念慈揶揄道。
“那不一样。”
沈晗脱口而出。和沈静怡跳舞，更多是一种习惯和任务；而和她站在这里说话，即使什么都不做，心跳的频率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江念慈追问，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沈晗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岔开话题。
“你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江家二小姐。”
听到这个称呼，江念慈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什么二小姐不二小姐的，听着就累。我就是江念慈，一个普通大学生，仅此而已。那些头衔啊、身份啊，都是别人的东西，跟我没关系。”
她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带着一种超脱其年龄的通透和不在意。
沈晗有些讶异。他见过太多汲汲营营于身份地位的人，像她这样全然不放在心上的，倒是少见。
“你不觉得……生在江家，是一种优势或者责任吗？”
“是优势，也是枷锁。”
江念慈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金色的液体。
“但我更愿意把它当成一个起点，而不是定义我的全部。我的人生，我想自己选。”
她说着，看向沈晗，忽然笑了。
“诶，我发现你说话挺有意思的，跟那些满嘴生意股票的家伙不一样。”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弯新月，清澈透亮。
沈晗看着她的笑容，心头一动，那句在舌尖盘旋了许久的话，几乎是不经思索地溜了出来。
“那你喜欢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江念慈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随即漾开一抹更深的、带着玩味的弧度。她偏着头，故意装傻。
“喜欢什么？香槟？还是这个宴会？”
沈晗知道她在装傻，但话已出口，他忽然不想退缩。他看着她，目光比刚才在阳台上时更直接，也更认真。
“喜欢我……这样跟你说话吗？”
角落的光线昏暗，音乐和人声成了模糊的背景。
江念慈回视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是在仔细分辨他话里的真意，又像是在衡量着如何回应。
几秒钟的沉默，被拉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
“不讨厌。”
不讨厌。不是喜欢，也不是不喜欢。一个模棱两可、留有无限余地和想象的回答。像小猫的爪子，在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沈晗的心却因这含糊的回答加速跳动起来。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胆子也大了一些，顺着话头问了下去。
“那……你……现在，是单身吗？”
问完，他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江念慈脸上的玩味笑意更深了，她显然察觉到了沈晗的意图，却没有戳破，反而配合地点点头。
“是啊，单身。怎么了，沈先生要给我介绍对象？”
“不是……”
沈晗连忙否认，又觉得这否认太蠢，干脆顺着她的话问。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或者说，择偶标准？”
“标准啊……”
江念慈作势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首先呢，至少要长得帅，看着顺眼，带出去不丢人。”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沈晗一眼。
沈晗下意识挺直了背。
“然后，最好有腹肌，身材要好。”
她继续数，眼中闪着恶作剧般的光。
“还要温柔体贴，有责任心，有上进心，孝顺父母，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对我好。”
沈晗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对照。帅……应该算吧？腹肌……有在练。温柔体贴……他可以学。责任心、上进心、孝顺……这些他都有。对她好……他当然想。
就在他暗自衡量时，江念慈忽然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
“不过啊，这些都是基本。最重要的一条是——”
“是什么？”
沈晗不自觉屏住呼吸。
“要能纵横商界，或者……驰骋政界。”
江念慈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显然是句玩笑。
但沈晗却愣住了。纵横商界，亦或是驰骋政界……这标准，何其之高。
沈家虽已经跻身家族之列，但距离“纵横”、“驰骋”这样的字眼，还差得远。一股莫名的压力，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涌上心头。原来在她看来，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吗？家世，地位，权势？
江念慈笑完，看到沈晗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抿紧的嘴唇，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可能开过了。她连忙摆手，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安抚的意味。
“哎呀，我开玩笑的啦！你别当真。最重要的，当然是让我心动啊。感觉对了，什么都好说；感觉不对，就算他是世界首富也没用。”
感觉对了……心动……
沈晗看着她急于解释的模样，心里那点失落被冲淡了些，但“纵横商界，驰骋政界”这八个字，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心里。
他将她后面补救的话，自动理解成了安慰。
是啊，她这样家世的女孩子，婚姻怎么可能仅仅取决于“心动”？门当户对，强强联合，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最常见的剧本。刚才在阳台，是他一时意乱情迷，想得简单了。
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让你心动……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心动？”
话题似乎又绕回了略带暧昧的领域。江念慈脸微微一红，别开视线，小声嘟囔。
“不告诉你。那你呢？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把问题抛了回来，眼中闪烁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晗看着她染上红晕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柔美。他心中一动，那些在阳台被风吹散、又在此刻重新凝聚的情愫，促使着他开口。
“有。”
他低声说，目光紧紧锁着她。
江念慈倏地转回头，眼睛微微睁大。
沈晗继续描述，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她有时候很迷糊，有点傻乎乎的可爱；有时候又很聪明，反应快，让人接不上话。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很干净，很有感染力。她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但其实心里很有自己的想法。她……”
“够了。”
江念慈忽然出声打断他，声音有些发紧，脸上的红晕褪去，显得有些苍白。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她也来今晚的宴会了吗？是你女伴？”
她问，目光却不再看他，而是飘向舞池中旋转的人影。
沈晗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描述让她产生了误会。他描述的明明是眼前的她，她却以为他在说别人。
“不是，她……”
“啊，我姐姐好像在找我。”
江念慈却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匆匆放下还剩大半杯酒的酒杯，指尖冰凉。
“我先过去了。再见，沈晗。”
说完，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提起裙摆，快步消失在衣香鬓影之中。那抹浅杏色的身影，很快被人群吞没，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渐散的馨香。
沈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我说的就是你”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刚才因共舞和交谈而生出的那点热度，迅速冷却下来。
他端起她留下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胃中，却带不起丝毫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