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口惨败的血腥气息,似乎透过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弥漫在了庄严肃穆的宣政殿内。连日来,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弹劾顾廷烨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那些原本只是私下流传的猜忌与“风闻”,在确凿的军事损失面前,仿佛被骤然赋予了某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年轻的新帝独自坐在宽大的龙案之后,面前堆积如山的,除了关于黑石口善后、边关增兵的紧急公文,便是那一道道言辞激烈、直指宁国公的弹劾奏章。他俊朗的眉宇紧紧锁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凉的玉镇纸,那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冷却他心中翻腾的焦躁与疑虑。
他曾无比信赖顾廷烨。是顾廷烨,在昔日的宫变中,以雷霆手段稳定局势,护佑他登上帝位;是顾廷烨,多年征战,荡平边患,为他扫清登基初期的外忧;也是顾廷烨,推行互市,革新军制,展现出卓越的文治之才,成为他坐稳江山最坚实的支柱。在他心中,顾侯爷一直是那个可以托付江山社稷、可以倚为肱骨的“顾叔”。
可如今……
那血淋淋的战报,两千将士的亡魂,被荼毒的边民,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的心上。周正清等御史的诘问,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军情因何泄露?若非位高权重、掌控枢密者,谁能知之甚详?”“前有流言蜚语,后有边关之败,岂能尽是巧合?”
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敌人的离间之计,是朝中宵小之辈的构陷。顾叔绝不会背叛他,背叛这个他们一同守护的大周。
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属于帝王、自幼便被太傅和母后灌输的“帝王心术”的声音,却在冰冷地提醒他:顾廷烨,权势太重了。枢密院在他掌控之中,边关大将多出其门下,朝中依附者众,民间声望卓着,甚至连他的妻子,也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影响力……这样的人,一旦心生异志,所造成的破坏,将远超任何外敌。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如同鬼魅,在他心头盘桓不去。他想起了母后前几日看似无意提起的前朝旧事,那位同样战功赫赫、最终却因部下拥戴过甚而引得君上猜疑、不得善终的名将。当时他只当是闲谈,如今想来,母后那温和的话语里,是否也藏着深深的忧虑?
他还年轻,他的帝位,需要绝对的稳固。任何一点可能威胁到这稳固的因素,都必须被谨慎对待,哪怕……哪怕这个因素,是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信任,在冰冷的现实和层出不穷的疑点面前,开始出现了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次日朝会,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凝重。关于黑石口之败的调查尚无明确进展,但要求顾廷烨避嫌、暂停职务以利调查的呼声,却越来越高。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周正清等几个御史,一些中立的、乃至原本亲近顾廷烨的官员,在巨大的压力和扑朔迷离的局势下,也开始保持沉默,或出言建议“暂避风头,以安人心”。
顾廷烨依旧立于班首,面容冷峻,沉默如山。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来自御座方向的、审视的目光,变得与以往不同。那目光里,少了信赖,多了权衡与猜度。
争论到了最激烈的时刻,一位素以老成持重着称的阁老,颤巍巍出列,躬身道:“陛下,黑石口之败,震惊朝野,军情泄露之事,必须彻查到底。宁国公身为枢密使,于情于理,在此案查明之前,确应暂避嫌疑,以免……以免物议沸腾,干扰查案,亦动摇军心民心啊!老臣恳请陛下,为顾全大局,暂行夺情之举。”
这番话,说得委婉,却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无论如何,顾廷烨身处旋涡中心,继续执掌枢密院,确实已不合适。
满殿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
小皇帝紧抿着嘴唇,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了顾廷烨身上。他看着那张熟悉而又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坚毅冷峻的面容,心中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阁老所言,是眼下维持朝局稳定、推进调查最“稳妥”的做法。可情感上,他知道这旨意一下,对顾廷烨将是何等的打击与羞辱。
沉默,如同实质般压在整个大殿之上。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却异常清晰,传遍了宣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准奏。”
仅仅两个字,却让整个朝堂瞬间落针可闻。
皇帝的目光避开顾廷烨,继续沉声道:“宁国公顾廷烨,即日起,暂停枢密使之职,于府中静思。枢密院一应事务,暂由英国公代掌。黑石口军情泄露一案,由三司会同皇城司,加紧审理,务必尽快查明真相,不得有误!”
旨意一下,满殿哗然,随即又迅速归于一种诡异的寂静。
暂停职务!静思府中!
这等同于变相的软禁与审查!
英国公等人面色大变,欲要出列争辩,却被身旁同僚悄悄拉住。此刻皇帝正在气头上,且旨意已下,再行反对,恐适得其反。
顾廷烨站在原地,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他缓缓出列,面向御座,撩袍,屈膝,行礼,动作一丝不苟,流畅而沉稳,仿佛接下的并非一道剥夺他权柄的旨意,而只是一道普通的命令。
“臣,”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克制,“顾廷烨,领旨谢恩。”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然而,正是这份过分的平静,反而让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心中猛地一揪,那抹疑虑之下,悄然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愧疚。
但帝王的尊严与对江山稳固的考量,最终压过了这一丝私人的情感。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退朝。”
顾廷烨站起身,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面无表情,步伐稳健地,第一个转身,走出了宣政殿。阳光照在他玄色的朝服上,却仿佛驱不散那骤然笼罩在他周身的、无形的孤寂与寒意。
他最大的保护伞,皇帝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于此际,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他从权势的顶峰跌落,陷入了他政治生涯中,最孤立无援、也最危险的境地。风暴,已不再是来临,而是将他彻底席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