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胶东一带有个叫钱有财的商人,早年在关外做皮毛生意发了家,如今五十多岁,携着积蓄回到老家平阴县,打算做些正经买卖,光宗耀祖。
钱有财看中了城西一片地,那里原是个破败的祠堂,供奉的是明朝一位清官。祠堂年久失修,周围几户人家也穷困潦倒。钱有财觉得那地方风水不错,背靠小山,前临小河,若是在那里盖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再开个货栈,必能财源广进。
只是那祠堂虽然破败,却仍有几位老人时常去上香。钱有财托人去说,愿意出钱另建一处小祠,供奉那位清官,再给周围几户人家一些搬迁费。多数人家见钱眼开,答应了。唯独一个姓赵的老秀才,说什么也不肯。
“这祠堂是祖上传下来的,那位大人清正廉洁,护佑这一方百余年,岂能说拆就拆?”赵秀才胡子花白,说话时手直哆嗦,“钱老板,您做生意讲利,我们敬神讲义。这祠堂,拆不得!”
钱有财哪里听得进去?他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见过?关外的胡子、天津的混混,都打过交道,还会怕一个穷秀才?他暗中使了些手段,让县衙里的人以“危房恐伤人”为由,贴了告示,限期拆除。
赵秀才气不过,一日夜里在祠堂前悬梁自尽。消息传开,周围百姓议论纷纷,都说钱有财逼死了人。钱有财也有些心虚,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他请来道士做了法事,超度赵秀才,又加了些搬迁费,总算把剩下几户都打发了。
拆祠堂那日,怪事发生了。
先是几个工匠说听到祠堂里有哭声,仔细听又没了。接着一个年轻工匠爬上房顶拆瓦时,突然直挺挺摔了下来,断了腿。工头觉得晦气,请钱有财来看。钱有财赶到时,正见一只黄鼠狼从祠堂供桌下窜出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竟似人一般,带着怨毒。
“钱老板,这地方怕是不干净,”工头低声道,“要不,再请道士做场法事?”
钱有财心里打鼓,但投进去的钱已不少,半途而废损失更大。他一咬牙:“继续拆!我钱有财走南闯北,什么邪祟没见过?真有鬼怪,也得给钱让路!”
说来也怪,自那日后,工程竟然顺利起来。不出三月,大宅和货栈都建好了。钱有财一家搬进去时,特意请了城里最有名的道士开光,又在家中供了关公像,这才心安。
新宅建得气派,白墙灰瓦,雕梁画栋。货栈生意也红火,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集散,钱有财财源广进,成了平阴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梦到赵秀才悬在梁上的样子,或是那只黄鼠狼怨毒的眼神。但日子久了,梦也少了,他便渐渐将这事忘在脑后。
钱有财有个独子,名叫钱宝驹,年方二十,被宠得不成样子。宝驹不学无术,整日与一群纨绔子弟厮混,喝酒赌钱,无所不为。钱有财忙于生意,也管束不了,只盼他早日成家,收收心。
一日,宝驹在赌场输了一大笔钱,债主逼得紧,他不敢向父亲开口,便打起了货栈的主意。他偷偷将一批贵重药材低价卖出,想翻本后再赎回来。谁知赌场上手气背,又输了个精光。
钱有财发现后,气得将儿子打了个半死,关在家中不许出门。宝驹怀恨在心,竟在一个深夜放火烧了货栈一角,想制造混乱掩盖亏空。火势起来后,他倒慌了,忙喊人救火。好在发现及时,只烧毁了两间库房。
清理废墟时,工人在灰烬中发现了一具焦尸,已辨不清面目。报官后,县里查了几天,说是流民夜里躲入库房,不慎引火自焚,也就不了了之。只有钱有财心里犯嘀咕,那尸体虽烧得面目全非,身形却有些眼熟,像是之前拆祠堂时摔断腿的那个年轻工匠。
他不敢深想,匆匆将尸体葬了,又请道士做了法事。自那以后,钱家开始不太平了。
先是货栈夜里常有异响,守夜人说看到黑影飘过。接着钱有财的妻子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总说有个年轻人在她床边站着,浑身焦黑。钱有财请了大夫、神婆,都不见效。
最怪的是钱宝驹。自火灾后,他像变了个人,不再出去鬼混,却整日神情恍惚,常常自言自语。一天夜里,钱有财经过儿子房外,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一个是宝驹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却很陌生。
他推门进去,只见宝驹坐在桌前,对面空无一人,桌上却摆着两杯茶。
“你跟谁说话?”钱有财厉声问。
宝驹转过头,眼神空洞:“爹,李三哥请我喝茶呢。他说下面冷,想上来暖和暖和。”
钱有财头皮发麻:“哪个李三哥?”
“就是拆祠堂时摔断腿,后来在货栈烧死的那个。”宝驹咧嘴一笑,那笑容诡异至极,“他说他死得冤,要找个伴。”
钱有财一把拉起儿子,发现他手腕冰凉,忙叫人请大夫。大夫来了也看不出所以然,只说是惊吓过度,开了些安神的药。
当夜,钱有财做了个梦。梦中他站在自家大宅前,忽然宅子变成了那座旧祠堂。赵秀才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人,有老有少,都面色阴沉。赵秀才指着他道:“钱有财,你推倒祠堂,坏了这一方风水,逼死老夫,如今报应来了!”
钱有财惊醒,浑身冷汗。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去了城南的清虚观。观里有个老道士,姓张,据说有些真本事。钱有财将家中怪事一五一十说了,求道长救命。
张道士听罢,沉吟良久,才道:“钱老板,你拆祠堂时,可曾见有什么异常?”
钱有财想起那只黄鼠狼,说了出来。
“这就对了,”张道士叹道,“那祠堂虽供的是清官,但年深日久,已有灵物寄居其中。你拆祠堂,伤了它们的根本,又逼死守祠人,这怨结得深了。如今那黄仙怕是寻仇来了。”
“黄仙?”
“就是成了精的黄鼠狼,”张道士解释,“在关外,它们被称为保家仙,在咱们这儿,也是有些道行的。你拆了它的栖身之所,它岂能善罢甘休?至于那烧死的工匠,怕也是受了牵连,怨魂不散。”
钱有财慌了:“道长,可有解法?”
张道士摇头:“冤有头,债有主。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黄仙和冤魂要报仇,贫道若强行阻拦,反损自身道行。不过,我可以指点你一条路。”
“什么路?”
“去祠堂原址,诚心忏悔,为赵秀才和那工匠立牌位供奉,或许能平息部分怨气。至于黄仙,它若已修成气候,怕是难办。”
钱有财连忙答应,重金酬谢了张道士,回家后立刻安排人去办。他在宅子西厢设了个小佛堂,供奉赵秀才和李三的牌位,每日上香。又请人在祠堂原址立了块碑,记述赵秀才守祠之事。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钱妻的病渐渐好了,货栈的怪事也少了。只是钱宝驹依旧疯疯癫癫,时好时坏。钱有财稍感宽慰,以为事情就此平息。
谁知半年后,更大的祸事来了。
平阴县新来了位县长,姓周,是个留过洋的年轻人,不信鬼神,只信科学。他到任后,大力推行新政,要拓宽道路,兴建学校。规划图上,钱有财的货栈和大宅正挡在要道上,需要拆除。
钱有财闻讯如遭雷击,他倾家荡产建的宅院,这才几年?他四处托关系,送厚礼,想保住家业。可周县长软硬不吃,坚持要拆。
一日,周县长亲自登门,钱有财苦求道:“县长大人,这宅子是我毕生心血,拆了,我一家老小何处安身?”
周县长笑道:“钱老板,你是明白人。城市要发展,个人利益总要服从大局。你放心,县里会给你补偿,虽不足以完全弥补,但也算公道。”
钱有财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对赵秀才说的话,何其相似!他心中一阵恍惚,竟脱口而出:“当年我拆祠堂时,也有人这样求我......”
“什么祠堂?”周县长问。
钱有财自知失言,忙岔开话题。周县长也没追问,只给了他一个月时间搬迁。
当夜,钱有财又梦到了赵秀才。这次赵秀才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钱有财惊醒,知道这是报应来了。
搬迁那日,钱宝驹突然清醒了,他看着忙碌的仆人,对钱有财道:“爹,咱们这是要走了?”
钱有财见儿子神志清醒,又喜又悲:“儿啊,宅子要拆了,咱们搬到城东小院去。”
钱宝驹点点头,忽然道:“爹,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李三哥了。他说他就要投胎了,投到县长家里去。他说,他当年摔断腿,是因为推倒了祠堂里的一根柱子,那柱子下压着个黄仙的窝......”
话没说完,宝驹突然倒地,抽搐不止,口吐白沫。等大夫赶来,人已经没气了。
钱有财悲痛欲绝,草草办了丧事,搬到了城东小院。不出三月,原本富甲一方的钱家,已是家道中落。货栈没了,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小院和些许田产。
而周县长那边,拆了钱宅后,道路顺利拓宽,学校也建了起来。周县长政绩斐然,深得上司赏识。更喜的是,他中年得子,夫人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周县长欢喜异常,大摆宴席庆贺。
钱有财也收到了请柬,他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去了。宴席上,他看到周县长抱着婴儿出来见客,那孩子生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可当孩子眼睛睁开时,钱有财浑身一震——那眼神,竟像极了当年那只黄鼠狼!
周县长见钱有财盯着孩子看,便走过来笑道:“钱老板,看看犬子,长得可好?”
钱有财强笑道:“好,好......县长好福气。”他顿了顿,忍不住问,“敢问公子生辰是?”
周县长说了日期,钱有财心中又是一惊——那正是钱宝驹去世的那天!
宴席散后,钱有财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路过原祠堂址时,他看到那块为赵秀才立的碑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正是清虚观的张道士。
张道士见他,叹道:“钱老板,可是看到那孩子了?”
钱有财点头,颤声问:“道长,那孩子是......”
“正是当年祠堂里的黄仙转世,”张道士低声道,“它修了百年道行,被你毁了根本,怨气深重。如今它投胎到周家,是要借周县长之手,完成它的报复。”
“什么报复?”
“当年你拆祠堂,如今周县长拆你宅,一报还一报。但这还没完,”张道士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那黄仙记仇,它这一世为周家子,是要败尽周家家业,正如你的家业一般。而周县长拆你宅时,又无意中毁了一处古墓,惹了另一段因果。这恩怨相报,不知何时是尽头。”
钱有财瘫坐在地,老泪纵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若不拆祠堂,何至于此!”
张道士摇头:“世间事,有因必有果。钱老板,你好自为之吧。”说罢,飘然而去。
后来,钱有财变卖了剩余家产,捐给清虚观,自己出家做了道士,每日青灯古佛,忏悔罪业。而周县长那边,果然如张道士所言,不出十年,因官场斗争失势,家道中落。他那儿子长大后,吃喝嫖赌,将家业败得精光,最后不知所踪。
平阴县人说起这两家事,都摇头叹息。有老人传言,深夜经过原祠堂址,偶尔还能听到拆墙推柱的声音,夹杂着黄鼠狼的叫声和人的哀叹。但也有人说,那是钱有财的魂还在那里,日复一日地推着永远推不倒的祠堂,偿还他当年造下的业。
只是真是假,谁又说得清呢?只留下一句老话在平阴县流传:今日你拆他人楼,明日人拆你家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做人做事,总要留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