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将熄未熄,那截烧焦的线头静静躺在砖缝之间,末端铜铃残舌微颤。甘草没有俯身去拾,只是目光一扫,便移开视线。他掌中仍握着那张藤皮婚书残页,边缘撕裂处参差如齿痕,是川乌暴怒时亲手所毁。
他将残页平铺于案,两片拼合,裂口对齐。指腹抚过背面,先前那半枚缠枝压痕已隐去,但他记得角度——斜三寸,迎光显影。他取过烛台,缓缓倾斜,火焰在纸背游走,热意渐升。
片刻后,淡青色纹路自纸纤维中浮出,非墨非刻,乃是用苗疆古药汁写就的密文,遇热则现。字迹细密,弯折如藤蔓交缠,首句赫然:“赤芍血为引,情蛊可解。”
厅内无人言语。川乌跪坐原地,额角青筋跳动,眼神却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被钉住。
甘草抬头,看向赤芍。她站在廊柱旁,脸色苍白,颈侧银线早已退去,只余一道浅痕,像旧年划伤。
“你早知这解法。”甘草声音不高,“为何不说?”
赤芍转头望向川乌,嘴唇微启,却无声音。她一步步走近,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你让我病三年,逃三年,躲三年。”她开口,声如碎冰,“你说若蛊解,则杀妻——可你真正想杀的,是我吗?还是……怕我杀了你?”
川乌喉结滚动,未答。
“你明知我的血能破蛊,却任我中毒、发狂、被人追杀!”赤芍声音陡扬,“你看着我痛,看着我求死,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是不是等我死了,你心里才安生?”
“不是。”川乌终于开口,声音哑如砂石磨骨。
“那是为什么?”赤芍逼近一步,“若我恨你,你便宁可让我死?”
川乌闭眼,再睁时眸底翻涌暗潮。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衣襟下藏着一道陈年疤痕,深紫蜿蜒,形如蛛网。
“我中蛊那年,是你替我挡了七针穿心刺。”他说,“巫祝说,唯有至亲之血可续命,我以自身为皿,种下情蛊,换你活命。可蛊成之后,反噬入魂——每逢月圆,我必失控,会寻你踪迹,欲断你血脉。”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所以我写了那婚书,传令全寨:若蛊解,则杀妻。我要所有人信,我是要杀你的人。我要你怕我,恨我,远走高飞。”
赤芍怔住。
“商陆送药,是我授意。催毒剂加重你症状,只为逼你逃离此地。”川乌望着她,“我以为,只要你活着,哪怕恨我入骨,也胜过死在我手里一次。”
厅内寂静如渊。
良久,甘草开口:“所以你三年不出药室,不是被囚,而是自囚。”
川乌点头。
“你让附子留下标记,又故意暴露机关,引我们前来。”甘草道,“并非只为查案,是想借外力破蛊——但你不敢明说,怕一旦真相出口,赤芍便会因怜而留,因情而死。”
川乌低头,不再掩饰。
赤芍忽然笑了,眼角却滑下一滴泪。她蹲下身,与川乌平视,声音轻得像风吹灰烬:“你算尽一切,却没算到,我宁愿死在你手上,也不愿活在你的谎言里。”
川乌瞳孔骤缩。
“你以为封心就能护我?”她伸手,指尖触上他眉心皱痕,“可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每夜梦见的都是你回头。我不怕你杀我,我怕你再也不认我。”
川乌嘴唇颤抖,终是一字一句吐出:“我怕你说我利用你……怕你知我是为你中蛊才设此局,反而觉得我自私。”
“那你现在呢?”赤芍问。
“我现在……只想听你说一句真话。”他抬眼,“你还愿不愿,叫我一声‘阿乌’?”
赤芍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向案台,拿起那张显出密文的婚书残页。火光映照下,“赤芍血为引”五字清晰可见。
她将其撕成两半,随手丢入烛焰。
火苗猛地一跳,吞没了字迹。
她回身,走到川乌面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指甲陷入皮肉。
“从今往后,你不准再替我做决定。”她说,“生死也好,爱恨也罢——都得当面问我。”
川乌喉头哽住,终是重重点头。
甘草立于案前,手中仍握着那枚干瘪蛊囊。他缓缓上前,将婚书残页剩下的半张轻轻覆于川乌掌心。
“此书非伪。”他说,“亦非罪证。”
川乌低头看去,纸上“若蛊解,则杀妻”六字已被火焰舔去一角,剩下“妻”字残缺如刀口。
“它是你封心之牢。”甘草道,“如今门已开,不必再锁。”
川乌闭目,一手紧握婚书,一手被赤芍牢牢攥着,指节泛白。
甘草退后一步,取出随身药囊,倒出最后一点荆芥粉,混着之前残留的血痕,撒入火盆。火光一闪,腾起淡青烟缕,旋即消散。
厅外风止,烛火稳燃。
金银花不知何时已离去,只余三人静立堂中。案上两盏瓷碟犹在,一蓝一红,唾液未干,映着烛光,泾渭分明。
甘草转身,走向门口。步至门槛,忽停。
他未回头,只道:“情蛊已破,非因药,因话出口。你们之间,无需再蛊。”
话落,他迈步而出。
身后,赤芍缓缓跪坐于地,将头靠上川乌肩头。川乌僵了一瞬,随即抬手,极轻地覆上她发丝。
火光摇曳,映得两人身影交叠,如一株双生藤。
厅中央,那半张婚书从川乌掌心滑落,飘至地面,恰好压住砖缝间那截烧焦线头。微型铜铃被纸角覆盖,铃身微倾,残舌垂向地面,离青砖仅一线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