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在厅堂檐角,烛火被风压得贴向一侧,光晕斜切过川乌的肩头。他仍跪着,衣襟上的泥痕已干成深褐色,像一道陈年旧痂。甘草站在案前,指节轻叩桌面,掌心托着那枚干瘪的蛊囊,皮质蜷缩如枯叶,再无半分生机。
商陆突然咳嗽,喉间滚出一声闷响,随即一口血喷在青砖上,溅开数点猩红。他双膝一软,扶住柱角才未倒下,声音嘶哑:“是我……是我被逼作伪证。川乌昨夜持刀入我房中,逼我改写药方,说若不从,便将我一家尽数毒杀。”
附子冷笑,立于廊柱之侧,袖手而立。“可笑。昨夜三更,我还与你在后院小亭共饮毒酒,你亲口说‘此局已定,只待甘草入山’。那时你眼中无惧,唯有算计。如今事败,便推给川乌?”
商陆猛地抬头,嘴角带血:“你——你也在场?那你为何不说破!”
“我说了,谁信?”附子目光冷峻,“你服的是‘畏甘散’,见甘草之血则呕血三升。我中的却是‘引甘露’,需其血为引方能解毒。你怕他,我却靠他活命。你说你是被迫,可你舌尖泛青,是昨夜主动服毒的征兆。”
两人对视,厅内一时死寂。
甘草未动,只将蛊囊轻轻放回案上,取出银针。他解开药囊,抽出那包荆芥粉,边缘沾着一丝极淡的红痕——是他与赤芍的血混于一处的印记。他以针尖挑开纸角,蘸取微量残血,滴入清水碗中。血珠入水,缓缓散开,呈琥珀色。
“取两盏白瓷碟来。”他说。
仆从奉上瓷碟,甘草示意商陆与附子各自吐唾于其上。商陆迟疑片刻,咬牙啐出一口浊液,灰白中带血丝。附子坦然吐出,色泽清亮,近乎透明。
甘草执针,先蘸商陆之唾,再轻触碗中血水。
刹那间,水面泛起幽蓝,如寒潭映月,一圈圈漾开,竟不散去。
众人屏息。
他又以另一根银针蘸附子之唾,再触血水。
水面骤然一颤,浮出一抹猩红,如血滴入油,迅速扩散,与原血交融,反显温润光泽。
甘草收针,声不高,却字字清晰:“蓝者为‘畏甘之毒’,服者遇我血则逆冲脏腑,非假象可伪;红者为‘亲甘之毒’,以其血为引,借势生发,乃伪装之术。商陆所中属实,确被胁迫;附子所中为假,毒由心生,意在欺瞒。”
商陆浑身一震,眼中竟有泪光:“我……我只求活命。川乌知我家人在苗寨,若我不从,他们必死无疑。我改药方,是因他逼我掺入催毒剂,让赤芍病情加重,好引你们入局……可我未曾想害人至死!”
附子面色微变,但依旧冷笑:“医者断病,何时能断人心?你凭一碗血、两盏唾,便定人生死?荒唐。”
“我不是定生死。”甘草抬眼,“我是验真伪。你昨夜与商陆同饮,却未中毒,因你所饮非毒,而是药引。你故意在我面前显露虚弱,指甲嵌掌、冷汗直流,皆是旧伤发作之态,我早知你惯用此法掩藏真实意图。你并非受害,而是主谋之一。”
附子袖中五指猛然收紧,指甲再次陷进掌心,血珠渗出,顺腕滑落,在袖口凝成一点暗红。
甘草继续道:“你留婚书于鞋底,是为让我发现商陆与川乌勾结。可你忘了——真正的密信,不会藏于易损之处。你故意被控蛊,又在我追击时‘偶然’跌倒,让我拾得婚书。这一切,太过刻意。”
“若你真是被胁迫,为何不早交婚书?为何要等川乌现身、局势混乱时才让它出现?你不是救局之人,你是布局之人。”
附子不语,只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川乌缓缓抬头,目光掠过附子,停了一瞬,又垂下。
金银花倚柱而立,左颈新包扎的布条尚带湿痕,她未言,只将右手残针收入袖中,眼神如刃,扫过二人面容。
甘草将两碟唾液并置案上,蓝与红各自静卧,互不相融。
“明日当众重审。”他说,“真相未明之前,无人可离此厅。”
商陆瘫坐于地,喃喃自语:“我只求活命……只求活命……”
附子忽然开口:“甘草,你验得出毒,验得出血,可你验得出人心为何扭曲?商陆为家人低头,我为复仇隐忍三年,川乌为守一人封心断情——你可知我们为何走到今日?”
甘草未答。
“你救得了人,治得了蛊,可你治不了这世间的冤与恨。”附子声音低沉,“你以为破的是局,其实你只是走进了另一个局。”
厅外风穿廊而过,吹得烛火剧烈晃动,光影在墙上撕扯成片。
甘草将银针收回匣中,动作平稳。
“我不治恨。”他说,“我只辨真伪。”
“真,则留;伪,则破。”
他转身走向案台,拿起那张藤皮婚书,指尖抚过“若蛊解,则杀妻”六字,笔迹刚硬,力透纸背。
忽然,他停住。
婚书背面,有一处极淡的压痕,非墨迹,亦非刻痕,而是某种印信反复按压后留下的凹印。他将婚书迎向烛光,倾斜角度,那痕迹渐渐浮现——半枚残纹,形如缠枝,末端带钩。
他瞳孔微缩。
这不是川乌或商陆的印信。
也不是附子所有。
他记得,三年前滇南药案卷宗中,曾有一枚类似的印记,出现在逆药阁某位失踪长老的私函上。
那长老,据传早已死于火焚。
可此刻,这纹路却出现在苗疆赤府的婚书背后。
甘草未动声色,将婚书轻轻放回案上,与两碟唾液并列。
他的手垂下,指尖触到药囊边缘,那里还剩一小撮荆芥粉,混着两人的血。
风再次穿入,烛火猛地一矮,几乎熄灭。
就在光影将灭未灭之际,附子袖中滑落一物,掉在砖缝之间,黑沉沉的,像一块炭。
甘草低头看去。
那是一截烧焦的线头,末端系着一枚微型铜铃,铃舌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