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喉峡的风裹着冰碴子往领口钻,苏芽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地火舟的铁鳍擦过冰崖,迸出的火星子落在她手背,烫得皮肤发皱,她却连眼都没眨——水镜的声音像根细针,正扎在所有人神经上。
第三涡已在脚下,转左则陷,转右则撞。盲眼舟师的双手浸在江里,指节白得近乎透明,额上青筋顺着脖颈爬进衣领,江在抖,像被踩住尾巴的蛇。
话音未落,舱底传来轻响。
火娘的尖叫混着炭灰味儿窜上来:炭精湿了!
潮雾渗进舱底,最后半袋全潮了!她扒着扶梯冲上来时,皮围裙前襟全是黑灰,眼角还沾着铁屑,地火撑不过两个时辰!
苏芽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产钳柄,一下一下,像在敲战鼓。
燕迟的算盘珠子在舱里噼啪作响,他掀帘出来时,袖口沾着沙盘的木屑:从断喉峡到鬼舌滩,需行四十里。
若熄火,舟失动力,必坠涡底。他喉结动了动,涡底全是碎冰棱,铁舟也得被磨成渣。
那就让江替我们撑。苏芽突然闭了眼。
血视在识海炸开的瞬间,江水化作无数红线,缠绕着舟底翻涌——九道幽蓝漩涡像锁链,最深处竟浮起腐朽的木梁,结着蛛网的粮袋半沉半浮,赈灾粮?她倒抽冷气,前朝贡船队?
燕迟凑过来看她眼底的红光,突然从怀里抖出张残图。
影行队用兽皮拓的水道图边缘卷着焦痕,他指尖划过西岭旱道密密麻麻的标记,历代南运都绕旱道,不是不能走水路。他抬头时瞳孔发亮,是有人封了江。
苏芽的冷笑混着白雾散在风里:朝廷宁可饿死百姓,也不愿让民间知道,这江能通南境粮仓。她解下腰间短刀抛给鱼骨,潜下去,找块能证明的东西。
鱼骨没说话,脱了外袍就扎进江里。
他浮出水面时,掌心攥着半块铁碑,锈迹里隐约能辨永禁舟楫四个阴文。
水镜摸过碑面,盲布下的睫毛颤了颤:我能走,但得有人替我看前方三丈。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船舷,江的脾气我懂,可突岩的位置......
苏芽转头喊小光。
这孩子总揣着块彩石,说是能见江的情绪——灰是怒,橙是暖,黑是要吃人。
小光爬上桅杆时,冻得嘴唇发紫,可举着彩石的手稳得像钉在那儿。
第四涡要到了!他突然喊,彩石在雾里泛着死黑,前面全是灰雪,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芽的心沉到谷底。
她正要开口,小光又尖着嗓子叫:左前方!
有一点橙红!
像火苗!
转舵!苏芽抄起船桨砸向舵手后背,左偏五尺!快!
铁鳍擦着涡边的碎冰划过,江底传来闷响,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被惊醒。
火娘趁机把最后半袋干燥苔粉倒进熔池,火星子地窜起三尺高,映得她脸上的冰碴都红了:撑住了!
能再烧一个半时辰!
舱里传来燕迟的低笑。
他踩着满地木屑,沙盘上的小旗全换成了漩涡模型:第五涡的反冲力能推舟提速。他抓起块代表鬼舌滩的石子拍在沙盘中央,冲进滩口,用惯性冲过最险的暗礁。
夜色漫下来时,鬼舌滩的雾浓得能沾在睫毛上。
水镜的手还浸在江里,却迟迟没出声。
苏芽凑近时,发现他的肩膀在抖,像筛糠似的。
她伸出手,触到他手背——凉得像块冰,比江水还凉。
血视。她默念一声,识海突然炸开一片血海。
水镜的记忆像碎镜子:五岁的小女儿攥着他的衣角喊,妻子把热乎的红薯塞进他手心,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冰,是妻子最后一声,是女儿手指从他指缝里滑走时的温度......
苏芽摸出短刀,在掌心划了道血口。
鲜血滴进江里的瞬间,水镜的盲布湿了。
他突然抬头,泪水顺着青布往下淌,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左偏十七步!
贴右壁三尺!
快!
地火舟擦着冰岩疾驰而过,右侧铁鳍刮出的火星子几乎要燎到崖顶的冰棱。
苏芽扶着船舷喘气,听见身后传来脆响——方才他们避过的位置,整面冰崖正簌簌往下掉碎块。
黎明来得突然。
雾散时,九涡已远在船尾。
苏芽顺着阿七的手指望过去,江面竟浮起一串微光——是那些沉没的贡船,铜灯被地火烤得发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像条缀满星子的河。
江心岛就在前方。
江姥坐在石台上,白发散在肩头,面前摆着九具溺尸。
她抬头时,苏芽才发现她眼眶早已干涸,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你要杀我,我无话。江姥的声音像老树根刮过石缝。
苏芽没接话。
她从怀里摸出枚雪符——用最干净的雪水冻的,符面空白如纸。
她蹲下来,把符塞进江姥掌心:你恨船,我们就造不夺命的船。
你要守江,就教我们怎么活着过江。
江姥的指尖颤了颤。
符纸在她掌心里微微发烫,像回应着远方地火的跳动。
断喉峡的风卷着晨雾掠过岛屿,吹得江姥的白发猎猎作响。
她就这么坐着,握着雪符,直到日头爬上冰崖。
而地火舟上的众人谁都没催——他们看见,江姥的指节慢慢蜷起,把雪符贴在了心口。
(江姥接过雪符后沉默三日。第四日凌晨,她突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