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耗损,终于拖拽着沈言的意识沉入了混沌的黑暗。
那黑暗并不安宁,反而如同煮沸的泥沼,翻滚着光怪陆离的碎片。
嗡——
一声尖锐的耳鸣,像是穿越时空的号角。
沈言感觉自己被猛地抛入一片刺目的白光,随即,光晕散开,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而……陌生。
他“看”到了。
不是透过谢清晏的眼睛,而是像一个漂浮的幽灵,旁观着一段不属于他、却深刻烙印在这具身体里的记忆长河。
画面温暖得近乎灼烫。
春意融融的谢府庭院,桃花开得正盛,粉瓣如雨。
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锦缎小袄、玉雪可爱的男童,正咯咯笑着在花树下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他跑得摇摇晃晃,笑声清脆得像银铃,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蝴蝶蝶……跑……抓……”
那是年幼的谢清晏。
他有着一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盛满了全世界的阳光和好奇。
他跑向院门口,那里站着一个穿着利落劲装、身姿挺拔如小白杨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一二岁,眉目英挺,眼神明亮而专注,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他张开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扑过来的小团子。
“牧野哥哥!”小谢清晏脆生生地喊着,亲昵地搂住少年的脖子,小脸在他肩窝蹭啊蹭,满是依恋,“抓到蝴蝶了吗?”
少年林牧野眉眼弯起,笑容温暖而宠溺,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里面一只挣扎的彩蝶翅膀扇动:“看,晏晏,在这儿呢。不过,我们把它放了好不好?它是属于天空的。”
“好!”小谢清晏毫不犹豫地点头,大眼睛里满是纯真,“放它!晏 晏有牧野哥哥!”
沈言这才知道原来幼时的谢清晏会说话。
画面流转。
是书房。
年长几岁的谢清晏,穿着月白儒衫,正襟危坐,小脸憋得通红,对着书案后一脸严肃的谢父背书。
背到艰涩处,卡了壳,急得抓耳挠腮。
旁边侍立的林牧野悄悄朝他比了个口型,谢清晏眼睛一亮,立刻流畅地接了下去。
背完,他得意地朝林牧野眨眨眼,换来对方一个赞许的、无声的笑容。谢父无奈地摇头,眼底深处却是掩饰不住的慈爱和骄傲。
窗外,谢母柳氏和慈祥的谢家祖母正含笑看着这一幕,满室温馨。
原来……他小时候这么活泼,这么爱笑……
沈言看着那明媚如春光的小脸,看着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和他现在这具病骨支离、泪失禁的身体,简直判若云泥。
突然,画面急转直下!
是夏日荷塘。
稍大一些的谢清晏,约莫八九岁,兴奋地趴在池塘边,伸手去够一朵开得极盛的粉荷。脚下湿滑的苔藓让他一个趔趄!
“晏晏!”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画面剧烈摇晃,冰冷浑浊的池水瞬间灌入口鼻!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混乱中,后脑似乎重重磕在了池底坚硬的石头上!
“噗通!”林牧野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奋力向他游来。
被救上岸的谢清晏剧烈地呛咳着,小脸青白,浑身湿透。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张开嘴想哭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喉咙火烧火燎,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
“晏晏?晏晏你怎么了?说话啊!”林牧野焦急地摇晃着他,声音带着哭腔。
谢父谢母和祖母闻讯赶来,瞬间面无人色。
谢母扑上来紧紧抱住他,声音颤抖:“我的儿!你怎么了?别吓娘!”
谢清晏拼命地想说话,想告诉他们自己没事,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他急得满头大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挫败而剧烈颤抖。
整个谢府的天,仿佛在这一刻塌了。
太医来了又走,摇头叹息。
名医请遍,汤药灌了无数,最终只得到一个冰冷的结论:落水时后脑重创,兼冷水激呛,伤了喉间经络,恐……终生失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谢府。
谢母终日以泪洗面,谢父仿佛一夜苍老,祖母更是病倒。
那个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庭院,被沉重的阴霾笼罩。
然而,画面中的小谢清晏,在最初的恐惧和茫然之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渐渐燃起一种倔强的光。
他不再试图发出声音,而是拿起笔,在宣纸上笨拙地写下:“爹、娘、奶奶,别哭。清晏没事。”
他对着镜子,努力练习着口型,对着每一个关心他的人露出大大的、虽然无声却依旧温暖的笑容。
他拉着林牧野的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又指指自己的心,然后用力地点头,用眼神告诉他:我能听见,我能明白,我很好。
……
沈言看着那个小小的、明明承受着巨大打击却反过来安慰家人的孩子,灵魂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原来……这具身体的泪失禁,并非生来如此。
那是在经历过最深的绝望后,被强行压抑的、属于“谢清晏”的坚韧和温柔,在无数次痛苦叠加下,最终崩裂出的脆弱出口。
他并非软弱,他只是……承载了太多。
画面再次流转。
时光荏苒,无声的少年谢清晏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如玉公子。
身姿挺拔,气质温润,眉宇间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静。
只是那双眼睛,望向林牧野时,依旧盛满了年少时纯粹的、炽热的依恋,只是这份依恋,悄然融入了更深沉的情愫。
庭院桃花又开。花瓣纷飞如雨。
林牧野已长成英武挺拔的青年将领,一身戎装,即将远赴边关。
他站在谢清晏面前,眼神专注而滚烫,带着不容错辩的深情。
他拉起谢清晏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等我。”
谢清晏眼中瞬间涌起泪光,却用力地点头,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同样用力地写:“好。”
林牧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毕生的决心,他凝视着谢清晏清澈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晏晏,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回来,娶你为妻。男子为妻也可以的,我林牧野此生,只认你一人。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
风卷起桃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少年情窦初开,情根深种,在无声的世界里,许下了最炽热、最不容于世的誓言。谢清晏的泪水终于落下,却是幸福的、带着无尽期盼的泪光。
他用口型,一遍遍无声地说:“永远。我等你。”
……永远……
沈言看着那两张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看着那纯粹到不顾一切的爱恋,心头百味杂陈。
他感受到了这具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烈的悸动和甜蜜的疼痛。
那是属于谢清晏最深刻的烙印——林牧野,是他灰暗无声世界里唯一的光,是支撑他活下去、微笑面对一切的信仰。
然而,命运的残酷并未停止。
画面陡然变得灰暗阴冷。
是灵堂。
素白的幔帐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谢父的棺椁停在中央。谢母柳氏哭得昏厥过去,被仆妇搀扶着。
谢家祖母拄着拐杖,老泪纵横,瞬间佝偻下去。
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谢清晏,一身重孝,脸色苍白如纸,却强撑着挺直脊背,跪在灵前,无声地烧着纸钱。那双曾经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伤和茫然。谢家的天,彻底塌了。
守孝期间,先帝的赏赐和新封的诰命如同冰冷的讽刺,堆满了偏厅。
谢清晏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
巨大的家族重担骤然压在他单薄的肩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依赖牧野哥哥、只需对着家人微笑的少年。
他是谢家的顶梁柱,是寡母和老祖母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冰冷中,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闯入了灵堂。
是林牧野!他显然是一路疾驰赶回,盔甲未卸,满面尘霜,眼底布满血丝,带着战场归来的杀伐之气,更带着无法言喻的悲痛和担忧。
他一眼就看到了灵前那个跪着的身影,那么单薄,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悲伤压垮。
“晏晏!”林牧野冲到他面前,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无尽的痛惜。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在谢家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在肃穆的灵堂前,一把将浑身冰冷、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谢清晏紧紧拥入怀中!
谢清晏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他死死抓住林牧野的衣襟,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风尘和血腥气的胸膛,无声的泪水瞬间浸透了冰冷的铠甲。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个怀抱里土崩瓦解。他只剩下最原始的、撕心裂肺的哀恸。
林牧野紧紧抱着他,手臂用力到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印在谢清晏冰冷的额角,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晏晏,别怕。我在。我会一直在。谢伯父走了,还有我!我会替伯父守着你,守着谢家!等守孝期满,我们就……”
他没有说完,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深夜,谢府后园僻静的角落。月色清冷。
两个身影依偎在冰冷的石凳上。
谢清晏靠在林牧野的肩头,红肿的眼眸望着天上疏淡的星子,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对未来的茫然。
林牧野握着他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呵着气,试图暖热。
“晏晏,”林牧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私定终身吧。就在此刻,就在伯父的灵前,就在这月光下。”
谢清晏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私定终身?在守孝期?这……
林牧野的眼神炽热而坚定,没有丝毫退缩:“我知道这于礼不合,是大逆不道!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晏晏,我怕!我怕这世道无常,我怕命运再起波澜!我怕……等不到守孝期满!我要一个承诺!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天地为证的承诺!我要你永远是我的,我也是你的!生死不离,祸福与共!”
他拿出贴身佩戴的一枚古朴的、刻着林家徽记的玉佩,郑重地放在谢清晏手中。又取下自己束发的玉簪,放入谢清晏的另一只手里。“以此为凭!晏晏,答应我!答应我,永远!”
谢清晏看着手中的玉佩和玉簪,感受着林牧野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炽热和恐惧,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爱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顾虑和悲伤。
他用力地点头,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是悲伤的泪水。
他拿起那枚玉佩,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又拿起那支玉簪,紧紧攥在掌心,然后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无比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对林牧野做出口型:
「我答应你。」
「永远。」
月光下,两个年轻的身影紧紧相拥,交换了最重的信物,许下了最重的誓言。
那誓言,是他们对抗冰冷命运的最后依凭,是支撑他们在无尽黑暗中走下去的唯一微光。
轰——!
梦境如同碎裂的琉璃,瞬间崩塌!
“呃啊——!”
沈言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冰冷的触感让他剧烈地颤抖。
喉咙里火烧火燎,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般的痛苦喘息。
不是梦!
那不是梦!
那是谢清晏的人生!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他灵魂深处最深的烙印!
沈言捂着头,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钢筋铁骨的现代硬汉沈言,另一半,是那个在无声世界里挣扎、爱恋、失去、又死死抓住唯一救赎的……真正的谢清晏!
永远……永远……
林牧野那滚烫的誓言和谢清晏无声的承诺,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疯狂回荡!那枚玉佩冰冷的触感,那支玉簪硌在掌心的痛楚,此刻竟如此真实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还有谢清晏答应“永远”时,那眼中不顾一切的决绝和交付一切的信任……
“嗬……嗬……”谢清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的血腥味。
他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那里传来的剧痛并非来自旧伤,而是来自灵魂深处那场记忆风暴的冲击!是谢清晏残留的、对林牧野深入骨髓的爱恋和承诺在疯狂撕扯着他的意志!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一次,不再是沈言的委屈和不甘,而是谢清晏的绝望、深情、和那被“永远”二字死死锁定的宿命感!
他看到了!
他终于看到了!
林牧野!他是谢清晏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是他以灵魂相许、以“永远”为誓的爱人!是他在失去父亲、家族摇摇欲坠时,唯一能抓住的、愿意和他一起对抗整个世界的依靠!
而萧彻……
那个剜心取血救他、为他挡下焚身磷火、强势地闯入他生命、让他灵魂深处那个属于沈言的部分都忍不住悸动的帝王……
在谢清晏这具身体最深层的记忆里,在谢清晏对林牧野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和誓言面前……
巨大的认知颠覆如同最狂暴的飓风,瞬间摧毁了沈言之前所有的委屈、愤怒和自以为是的“好感”。
他谢清晏答应了林牧野“永远”。
那是以生命和灵魂许下的承诺。
如今,林牧野为了救他,生死未卜,躺在冰冷的太医院里。
而他的身体里,却装着另一个灵魂(沈言),对那个许下“永远”的人,却对另一个帝王滋生了不该有的悸动……
背叛……
一个冰冷刺骨的字眼,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沈言的心脏。
我……成了背叛者……背叛了谢清晏……背叛了林牧野……背叛了那个‘永远’的誓言……
“噗——!”
剧烈的情绪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心脉旧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