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白轻轻搁笔,望着满纸笔墨,忽觉这露台午后,比任何书章更为鲜活。她心中一动,重新铺开一张素宣,狼毫在砚边轻轻一抹,滤去多余的墨汁。
“你们看,”她腕悬于纸,对围观的三人说道,“刚才说的是理,现在,我们来看‘行’。”
话音未落,笔锋已倏然落下!不是谨慎的起笔,而是一个果断的侧锋切入,墨色在纸上绽开一道略显粗砺的横画。
“这一笔,是‘露锋’。”守白解释,“不藏不掖,坦荡直接。好比与人交往,初见时便亮明底线,省去诸多试探周旋。”
随即,她手腕极精微地一转,那粗砺的侧锋悄然收敛,转为圆劲饱满的“中锋”,行云流水般向下行笔。
“行笔至此,遇一转折。若固执侧锋,则线条扁薄浮滑;此刻转为‘中锋’,便是选择了沉潜内敛,以厚重破轻浮。如同事间意见相左,不必锋芒毕露硬碰,可沉下心来,以理服人。”
笔锋将至末端,她速度稍缓,笔尖在空中作势,似要全力送出,形成一个潇洒的“出锋”。但就在最后一刹,她手腕猛地一回,力道尽数收敛于笔内,形成一个圆浑饱满、含蓄无比的“回锋”。
“此一处,便是抉择。”守白抬头,目光清亮,“出锋,固然意气风发,但力道尽泄,易失之于浮;回锋,看似收敛,却将力量含而不露,蕴藉无穷。如同手握优势,是选择乘胜追击,还是见好就收,留有余地?”
一个简单的笔画,在她笔下,竟充满了起承转合、权衡取舍的戏剧性。
“而这,还只是一笔之力。”她说着,笔锋再次落下,开始书写一个完整的“道”字。左边的“辶”(走之底)她用了流畅的露锋,显得灵动;右边的“首”部,起笔却用了厚重的藏锋,显得沉稳。两个字根,一灵动一沉稳,本不协调,但她通过在行笔过程中不断调整中锋与侧锋的比例,使二者最终和谐共生,形成一个平衡而富有生命力的字。
“看到了吗?”守白放下笔,“一个字,如同一个局面。笔笔皆需判断,处处皆是选择。没有哪本书能告诉你,此刻一定要用露锋,彼处必须要用回锋。唯一能依赖的,便是你此刻的‘判断力’——基于纸张的质地、墨的浓淡、笔的弹性,以及你心中想要表达的气韵,作出当下最恰当的选择。”
她将这张写满笔法抉择的示范推到一旁,又铺开了《六道梵行记》的手稿。她脑海中,那个一直困于“参悟天道规则”的梵行尊者形象,正与眼前这纵横捭阖的笔锋缓缓重叠。
她提笔蘸墨,在手稿的空白处,一行新的批注流淌而出:
「天道如宣纸,规则似墨痕。梵行者,非执笔规摹之匠,乃运笔择锋之人。起笔露锋,可破混沌迷障;行转中锋,能定乾坤浮沉;收势回锋,善养浩然无穷。笔锋之择,存乎一念;天道之行,亦在当机立断。不滞于规,不泥于法,方为‘书写’真义。」
写罢,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那个困扰她许久的剧情瓶颈,在此刻豁然开朗。梵行尊者不应再是那个仰望天道、等待启示的被动者,他应如这执笔的手,主动深入规则的纹理,在每一个命运的节点,运用自己的判断力去“择锋”——是硬碰硬地“露锋”破局,是迂回潜行的“藏锋”蓄势,是坚定不移的“中锋”立道,还是顾全大局的“回锋”守成。
笔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它不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判断力的延伸,是抉择意志的体现。笔锋之下,即是战场,亦是道场。
露台之上,夕阳沉得愈发快了,将那方石桌、那卷宣纸、那支狼毫,以及守白豁然开朗的神情,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她已然知道,下一章的《六道梵行记》,该如何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