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封赏的喧嚣与荣耀,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传遍朝野,随后便渐渐趋于平静。帝国的巨轮,不会因一场胜利而停歇,更不会沉溺于庆功的盛宴。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将军事上的辉煌胜利,转化为国家长治久安的坚实基石。此刻,朝堂的焦点,已从金戈铁马的北疆战场,转向了案牍劳形的尚书台。
烛光摇曳,映照着尚书台内一张张凝重的面孔。皇帝刘宏罕见地身着常服,坐于主位,摒弃了日常朝会的繁琐礼仪。下列坐着以卢植、皇甫嵩(已自并州回京述职)、段颎为首的文武重臣,而站在中央,手持一卷厚厚帛书,正侃侃而谈的,正是守宫令荀彧。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明亮而坚定,那份由他主笔的《北疆屯田疏》,已然成为今日议政的核心。
“陛下,诸位明公,”荀彧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北伐大捷,鲜卑远遁,然此乃兵威所致,可定一时,难安百年。北疆地广人稀,千里无人烟,此乃胡骑纵横、边患屡剿不绝之根源!大军一退,若不留重兵,则胡人卷土重来;若留重兵,则粮秣转运,耗费国力,终非长久之计。”
他展开帛书,上面绘制着详细的北疆地图,标注了河流、谷地及曾被鲜卑占据的肥美草场。“故,臣愚见,欲使北疆永固,非仅靠城塞烽燧,更需移民实边,广开屯田!将军事之胜利,化为经济之根基,方为根本之策!”
“屯田?”一位出身关东的老臣皱了皱眉,出列质疑道,“文若之言,虽有其理。然北地苦寒,胡风凛冽,中原之民,谁愿背井离乡,徙往那等不毛之地?若强行征发,恐生民怨,动摇国本。且屯田所获,能否弥补转运之耗,尚未可知。”
这质疑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保守官员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打仗胜利了,接受投降,展示天威就够了,劳民伤财地去经营那些“化外之地”,得不偿失。
荀彧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应答道:“明公所虑极是。然此屯田,非前汉旧法。其一,主力为军屯。北伐大军暂不全部撤回,择其精锐,分驻朔方、五原、云中等要害之地,划拨无主荒地,且战且耕。士卒战时为兵,闲时为民,既可自给自足,减轻朝廷负担,亦可常年戍守,使胡人不敢南窥。此乃以兵养兵,以战固守之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皇甫嵩和段颎,这两位军方巨头微微颔首,显然对此表示支持。军队若能部分自给,对他们的压力也是极大的减轻。
“其二,”荀彧继续道,抛出了一个更为石破天惊的想法,“便是纳胡入屯,化夷为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卢植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而一些老臣更是直接摇头。
“荒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让那些刚刚归降、野性未驯的胡人也来屯田?岂不是引狼入室,将刀柄授之于人?”
“正是!”荀彧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强大的说服力,“正因为其野性未驯,才更需以王化导之!胡人逐水草而居,不事耕种,故轻离别,易生乱。今划定牧区,使其定居,授以田亩、耒耜、种子,教其稼穑之术。使其有恒产,有恒业,有屋舍可庇风雨,有谷仓可备荒年!彼等食我汉家之粟,居我汉家之屋,子孙渐习我汉家言语礼仪,数代之后,与汉民何异?”
他转向刘宏,深深一揖:“陛下,昔日秦始皇徙民实边,乃强行征发,故怨声载道。今日我大汉,可效仿‘予之为取’之策。对于归附胡人,凡愿内迁屯田者,不仅不剥夺其原有牲畜,更赐予土地,头三年免征赋税,并由官府贷给种子、农具。使其得利,方能安心归化!此乃攻心之上策,胜过十万雄兵!”
刘宏端坐其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眼中闪烁着赞赏的光芒。荀彧这番论述,深合他意。单纯的军事征服是短暂的,唯有文化同化与经济捆绑,才能实现真正的融合与长治久安。这与他记忆中后世的一些治理方略,隐隐暗合。
“文若之策,老成谋国,深得朕心。”刘宏终于开口,一锤定音,“北伐之功,若不能落地生根,化为实实在在的郡县、民户、粮仓,终是镜花水月。屯田之策,势在必行!”
他目光转向卢植和皇甫嵩:“卢卿,皇甫卿,此事关乎国运,需中枢与地方协力。着尚书台会同大司农,即刻根据文若所呈方略,细化章程,厘定各级屯田官吏职责、考核以及钱粮支持。”
“臣等遵旨!”卢植与皇甫嵩齐声应道。
“段卿,”刘宏又看向段颎,“北疆初定,难免有宵小之辈与不愿归化之胡部作乱。屯田伊始,安全为第一要务。驻防军队需全力护卫屯田区,清剿匪患,确保屯民能安心垦殖。”
“陛下放心!臣必竭尽全力,护卫北疆,使我大汉屯田之策,畅通无阻!”段颎慨然应诺。他虽以勇武着称,但也深知后勤与根基的重要性。
“至于具体执行之人……”刘宏略一沉吟,目光在人群中扫过,落在了虽然年轻,但在此次北伐中展现出务实干练之才的曹操身上,“骑都尉曹操。”
曹操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臣在!”
“朕命你为北疆屯田都尉,协助荀彧,总揽朔方、五原两郡军屯、民屯事宜!你要将文若的方略,一丝不苟地落实于田间地头!可能做到?”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实务岗位,看似不如前线冲杀显赫,却关乎帝国北疆的未来。曹操深知其中分量,压下心中激动,沉声应道:“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定让北疆荒野,化为我大汉新粮仓!”
战略既定,庞大的帝国机器开始高效运转。诏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北疆各郡,尚书台与大司农衙门灯火通明,各级官吏被迅速动员起来。来自关内、河东等地的粮种、农具,通过黄河漕运和刚刚修复的直道,源源不断运往北方。
朔方郡,黄河“几”字弯的肥沃冲积平原上。
昔日鲜卑人的牧场,如今被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来自中原的流民、获赦的囚徒、以及北伐军中转为屯田兵的部分士卒,构成了军屯和民屯的主力。他们砍去灌木,平整土地,挖掘沟渠,引黄河水灌溉。在屯田官吏的指导下,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播下了粟、麦的种子。
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在规划给归附胡人的区域。最初,那些被划分了土地,拿到奇怪铁器(耒耜)的匈奴、乌桓人,大多茫然无措,甚至有些抵触。他们习惯了驱赶牛羊,追逐水草,对于这种需要弯腰刨地、等待数月才能收获的营生,既陌生又怀疑。
曹操亲自带着通晓胡语的吏员,深入这些胡人聚落。他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子,而是召集各部头人,在帐篷外燃起篝火,如同拉家常般解释。
“诸位,”曹操指着脚下肥沃的黑土,“长生天赐予我们草地放牧,同样赐予我们土地生长粮食。牛羊会遭遇风雪瘟疫,但土地不会欺骗勤劳的人。朝廷并非要夺走你们的牛羊,而是给你们多一条活路!看看这些种子,只要你们按照我们教的方法,浇水、除草,到了秋天,就能收获金黄的粟米!那时候,你们的妻子不用再冒着风雪去寻找稀少的草料,你们的孩子可以在固定的帐篷里安然入睡,仓库里有吃不完的粮食,可以换来更多的盐巴、茶叶和布匹!这难道不比永远漂泊、与天争命更好吗?”
他话语朴实,却句句戳中这些胡人内心深处对稳定和富足的渴望。一些在战争中失去大部分牲畜的小部落,率先动了心。在汉人农官的耐心示范下,他们笨拙地拿起耒耜,开始尝试着翻垦那片属于他们的土地。
李二狗因军功授田,本可选择回乡,但他最终选择留在了五原郡,成为一名屯田兵卒长,负责管理一小片军屯田,并协助指导附近归附的乌桓人耕种。他看着那些曾经在战场上厮杀的对手,如今在田地里笨拙地劳作,心中感慨万千。老兵刀疤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小子,看见没?这他娘的才叫真正的胜利!把拿刀的对手,变成扛锄头的邻居!”
尽管开局艰难,但在朝廷强有力的支持和曹操等人的努力下,北疆广袤的土地上,星星点点的屯田据点还是顽强地建立了起来。绿色的秧苗开始在昔日的战场上孕育生机,一种不同于游牧文明的定居农耕文化,正悄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然而,暗流依旧涌动。并非所有胡人都甘心放弃传统的生活方式和自由,部分部落首领对汉朝的“教化”心怀抵触,只是迫于兵威暂时隐忍。而在朝堂之上,关于屯田耗费巨大的非议也从未停止。同时,凉州羌乱愈演愈烈的消息,像一片不祥的阴云,始终笼罩在帝国的上空,提醒着所有人,和平与建设,从来都是脆弱而宝贵的。
北疆的屯田事业,如同一株刚刚破土的幼苗,它的成长,注定不会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