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屯田点上,新绿的禾苗刚刚在春风中舒展腰肢,另一项与屯田相辅相成、旨在从根本上扭转胡汉关系的大计,也已悄然拉开序幕。战争的创伤需要时间来抚平,但生活的需求却刻不容缓。无论是刚刚定居、仓廪尚空的归附胡人,还是戍边屯田、物资匮乏的汉军士卒,亦或是北疆各郡渴望恢复生机的百姓,都对互通有无有着最迫切的需求。
这一日,五原郡境内,毗邻黄河渡口的一片开阔地上,一座新搭建的木制关隘显得格外醒目。关隘上方,悬挂着巨大的“汉”字旗与“互市”牌匾,两侧建有了望塔楼,一队队精锐的汉军士卒按刀肃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关隘内外。这里,便是朝廷新设的,也是北疆首个官方互市场所——五原榷场。
天色未亮,关隘外就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有驱赶着成群牛羊、马匹,驮着沉重皮货、羊毛的匈奴、乌桓人;也有推着独轮车,满载着盐块、铁锅、布匹、茶叶、粮食的汉人商贾和屯田民。人声鼎沸,各种语言交织,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腥膻味、皮革的鞣制味,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期待。
“都听好了!”一名汉军司马站在关隘前的高台上,用汉语和生硬的胡语反复高声宣布规则,“依大汉律令及《互市章程》:入市者,无论胡汉,皆需在关口登记,领取号牌!交易须在指定区域内进行,以物易物,或使用大汉五铢钱,严禁私相授受,严禁以次充好!盐、铁、茶、帛,为我朝官营物品,交易数量、价格,需经市吏核定!马匹、大型牲畜交易,尤需报备!若有违令、欺诈、斗殴者,严惩不贷!”
规则森严,但在生存与利益的驱动下,无人敢有异议。在汉军士卒的引导下,人流开始缓慢而有序地通过关卡,进入那片用木栅栏临时围起来的巨大市场。
市场内,瞬间如同炸开了锅。汉商们迅速支起摊位,将雪白的盐巴、锃亮的铁锅、色彩鲜艳的蜀锦、清香扑鼻的茶砖一一陈列出来,瞬间吸引了所有胡人的目光。对于这些长期缺乏手工业的游牧民族而言,这些物品的诱惑力是致命的。
“这盐……如此雪白,没有苦涩!”一个乌桓老者用手指沾了点盐粒,放入口中,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
“这铁锅,比我们用的陶罐轻便多了,导热也快!”一个匈奴妇人抚摸着光滑的锅壁,爱不释手。
“这布……天神在上,比最柔软的羔羊皮还要舒服!”
惊叹声、询价声此起彼伏。胡人们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牛羊、马匹、皮货,开始与汉商讨价还价。起初,由于语言和习俗的隔阂,交易并不顺畅,甚至因为对物品价值的认知不同而产生了一些小摩擦。但在市吏的调解和双方日益增长的交易欲望下,市场很快便形成了某种原始的秩序和约定俗成的“汇率”。
曹操作为北疆屯田都尉,也兼管着这处榷场的秩序。他身着便装,带着几名亲随,在市场内巡视。看着眼前这喧闹却充满生机的景象,他那张向来严肃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欣慰。他亲眼看到,一个汉商用三口铁锅和两匹粗布,从一个匈奴小部落那里换来了五头肥壮的羊;也看到几个乌桓人用三张上好的貂皮,从一个河东来的商队那里换到了足够整个部落食用数月的盐巴和茶叶。
“曹都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曹操回头,见是贾诩。贾诩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轻声道,“看来,陛下的互市之策,初见成效了。这些胡人,得了他们急需的盐铁茶帛,便少了劫掠之心;我等得了他们的牛羊马匹,既可改善军民生活,亦可充实军资。这无形的纽带,有时比刀剑长城更为牢固。”
曹操点头,深以为然:“文和先生所言极是。经济之利,可收兵威难服之心。只是……”他目光扫过几个正在与胡人交易、眼神闪烁的汉商,低声道,“盐铁官营,利润丰厚,难免有人铤而走险,私下交易,或以次充好,败坏朝廷信誉。监管之事,一刻不能放松。”
“这是自然。”贾诩阴柔一笑,“水至清则无鱼,但只要大势在我,些许泥沙,翻不起大浪。真正需要警惕的,是那些……”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市场边缘,几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似乎并非普通商贾的人,“……背景深厚的豪强。他们想要的,恐怕不只是这点蝇头小利。”
曹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微凝。他认得其中一人,似乎与冀州甄氏有些关联。盐铁之利,向来是豪强与朝廷争夺的焦点。
就在这时,市场入口处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胡人商队缓缓驶入,他们驱赶的马匹格外神骏,皮毛油光水滑,显然并非普通部落所有。为首一人,年约四十,面容精悍,身穿锦袍,腰间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气度不凡。
“是鲜卑素利部的人!”有认识的胡人低呼道。
素利,正是当初在受降城下不情不愿归降的鲜卑东部大人之一。他的部落实力保存相对完好,对汉朝的归附也最为表面。
那鲜卑首领目光倨傲地扫过市场,最终落在了官营盐铁铺位前。他径直走过去,用生硬的汉语对市吏道:“我要换一百口上好的铁锅,五百斤雪盐,还有……那种叫‘茶’的叶子,有多少要多少!”
市吏被他这大手笔惊了一下,但随即按照章程,不卑不亢地回应:“这位头人,按照章程,大宗交易,尤其是铁器,需提前报备,并经上官核准数量。您这……”
“怎么?”素利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我有的是上好战马和皮货,还怕换不到东西?”他拍了拍手,身后随从牵过来几匹肩高体壮、神骏异常的河西骏马,“看看这马!换你们那些铁锅盐巴,绰绰有余!”
这几匹马确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曹操都暗自点头,确实是难得的良驹。
市吏面露难色:“头人,不是价钱问题,是规矩……”
“规矩?”素利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几分挑衅,“我只知道,草原上的规矩是,谁有力量,谁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你们汉人,难道怕我换了铁锅回去铸刀造反不成?”
这话语中的火药味,让周围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一些汉商和胡人都停下了交易,惴惴不安地望过来。
曹操眉头紧锁,正要上前,贾诩却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道:“曹都尉,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事你不宜直接出面,交给市吏按章程办即可。正好借此,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朝廷的态度。”
曹操会意,停下脚步,冷眼旁观。
那市吏倒也硬气,面对素利的咄咄逼人,依旧坚持原则:“头人言重了。互市章程,乃陛下钦定,旨在公平交易,永葆和平。无论是谁,都需遵守!您若要交易,请按流程报备。否则,请恕小人无法办理。”
素利脸色阴沉下来,他身后的随从也手按刀柄,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素利头人,别来无恙?”
众人望去,只见荀彧不知何时已来到市场,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文士袍,但气度从容,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见到荀彧,素利的气焰收敛了几分。他深知此人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北疆屯田、互市等诸多政策皆出自其手,地位非同一般。
“原来是荀先生。”素利拱了拱手,语气稍缓,“并非我故意生事,只是你们这规矩,未免太过繁琐。”
荀彧微微一笑,走到那几匹骏马前,仔细看了看,赞道:“果然是好马!头人若愿以此良驹交易,朝廷自然欢迎。至于章程,”他转向市吏,“头人初来,不熟悉流程,情有可原。你即刻带头人去办理报备,按最高限额核准其铁锅、盐茶交易量,务必满足头人需求。但要记住,下不为例。”
他这话,既给了素利面子,全了交易,又坚决维护了章程的严肃性,滴水不漏。
素利闻言,脸色稍霁,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跟着市吏去了。
一场潜在的冲突,被荀彧轻易化解。市场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交易变得更加热烈。胡人们看到连素利这样的大部落头人也要遵守汉人的规矩,心中对互市的信任感和对汉廷的敬畏感,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
夕阳西下,五原榷场在落日的余晖中结束了第一天的喧嚣。汉商们带着换来的牛羊皮货,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胡人们则扛着急需的盐铁茶帛,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笑容,驱赶着剩余的牲畜返回自己的牧区或屯田点。关隘内外,虽然依旧有士卒巡逻,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敌对气氛,已然被一种繁忙而充满希望的活力所取代。
曹操与荀彧、贾诩并肩立于关隘之上,望着逐渐散去的人流。
“文若先生处置得当,”曹操感慨道,“今日之后,互市之利,当深入人心。”
荀彧望着远方如血的残阳,轻声道:“经济纽带,确能维系一时和平。然,欲使其长久,非仅靠利诱。归根结底,在于我大汉自身能否持续强盛,在于屯田能否成功,在于教化能否推行……在于,朝廷的权威,能否真正深入这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贾诩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还有,在于西边的羌乱,能否尽快平定。否则,北疆这点刚刚燃起的和平星火,随时可能被来自西方的战火吹灭。”
一句话,让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五原榷场的成功,只是北疆宏大棋局中的一步。帝国的未来,依然充满了未知的挑战。而此刻,一骑来自凉州的快马,正带着最新的战报,风驰电掣般冲向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