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峡谷,已成炼狱。
鲜卑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两侧山坡疯狂涌下,马蹄践踏着枯草与碎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被层层车阵护卫在中央的明黄色銮驾。箭矢在空中交错飞掠,带着死亡的尖啸,大部分被厚重的车板和竖起的盾牌挡住,发出令人牙酸的“夺夺”声,但仍有漏网之鱼穿过缝隙,带起一蓬蓬血花。
羽林卫都尉张焕,脸上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汗水淌下,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死死盯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声音因为持续不断的怒吼而沙哑,却依旧清晰地传递着每一道命令:
“弩手三段击!不要停!压制左翼山坡!”
“右翼长戟手!顶上去!把那些想爬车的杂碎捅下去!”
“车阵缺口!快!第三队补上!死也不能让开!”
没有慌乱,没有退缩。每一个羽林卫士兵都像是一颗被牢牢钉死在阵地上的铁钉。他们身着玄色改良札甲,动作整齐划一,展现出与边军截然不同的训练素养。装填、瞄准、击发;挺刺、格挡、挥砍……冰冷的军事动作在生死关头被重复到极致,高效得令人心寒。
这就是刘宏倾注心血打造的羽林新军,帝国最锋利的刃,也是最坚固的盾。此刻,他们正用生命验证着皇帝的期望。
“保护陛下!”一名年轻的羽林弩手声嘶力竭地喊着,手中的元戎连弩连续喷吐着火舌,将三名试图靠近车阵的鲜卑骑兵射成了筛子。然而,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精准地钻进了他面甲的缝隙。他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连弩脱手,被旁边的同袍默默捡起,继续射击。
缺口瞬间出现,几名凶悍的鲜卑勇士嚎叫着扑来,手中的弯刀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滚开!”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屯长李二狗——那个不久前刚被皇帝破格提拔的瘦小士兵——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悍。他丢掉了不适合近战的弩,双手握着一杆比他还高的长戟,猛地一个突刺,将冲在最前面的鲜卑勇士捅穿,随即发力一甩,将尸体砸向后面的人。他面目狰狞,嘶吼道:“弟兄们!陛下看着呢!想想我们的军功爵!想想家里的田地!一步不退!”
“一步不退!”周围的羽林卫齐声怒吼,如同受伤的猛兽,用长戟和环首刀组成了一道血肉城墙,硬生生将缺口堵了回去。李二狗的话简单粗暴,却直击这些出身底层的士兵内心。皇帝赐予的,不仅仅是爵位和田地,更是尊严和希望,值得用命去扞卫。
銮驾内,刘宏透过车帘的缝隙,将外间的惨烈尽收眼底。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弩手倒下,看到李二狗如同疯虎般搏杀,看到每一个羽林卫士兵那决绝的眼神。他的心在抽搐,那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这些忠诚的将士,正在为他流血!
他再也无法安坐,一把抓起旁边侍卫的盾牌和佩刀,就要冲出去。
“陛下!不可!”卢植死死拦住他,老泪纵横,“您是万乘之尊,若有闪失,天下震动啊!张都尉和将士们正在奋力死战,您要相信他们!”
“正是因为他们在死战,朕才不能只做个看客!”刘宏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卢师,你看他们的眼睛!朕若龟缩于此,何以面对他们的忠诚?朕今日,便与羽林卫,同在此阵!”
他没有直接冲入最前沿的刀光剑影中,而是站到了车阵内圈,手持盾牌,环首刀拄地,如同一尊雕塑。这个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陛下!陛下与我们同在!”有士兵看到了皇帝的身影,激动得声音发颤。
“万岁!万岁!”更多的士兵看到了,疲惫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呼喊声压过了战场的喧嚣。皇帝的亲临,哪怕只是站在他们身后,都化作了最强大的精神支柱。羽林卫的防线,在这股信念的支撑下,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鲜卑人的攻击越发疯狂。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支汉军护卫的顽强,以及时间对他们的不利。一个身材格外魁梧,头戴狼头骨盔的鲜卑骁将,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骨朵,亲自带队冲锋。他力大无穷,每一次挥击,都能将汉军的盾牌砸得凹陷,甚至直接将持盾的士兵连人带盾砸飞,勇不可当!
“拦住他!”张焕瞳孔收缩,认出此人乃是檀石槐麾下有名的万夫长,绰号“破山”。他亲自带着几名亲卫迎了上去。
“当!”一声巨响,张焕的环首刀与对方的铁骨朵狠狠撞在一起,火星四溅。张焕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环首刀险些脱手,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汉狗,受死!”“破山”狞笑着,再次举起骨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灵猿般从侧方窜出,手中长戟毒蛇般刺向“破山”的腋下——正是刚刚堵住缺口的李二狗!他自知力量远不如对方,选择了攻其必救。
“找死!”“破山”反应极快,回手一抡,骨朵带着恶风砸向李二狗。李二狗急忙变招格挡。
“咔嚓!”精铁打造的戟杆竟被硬生生砸断!李二狗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不知生死。
“二狗!”张焕目眦欲裂,却也趁此机会缓过气来。他知道,单打独斗,无人是这“破山”的对手。
“结阵!绞杀他!”张焕怒吼。幸存的羽林卫立刻放弃各自的对手,迅速以张焕为核心,组成一个小型的三才阵,长戟在前,刀盾居中,弩手在后,将“破山”及其亲卫隐隐包围。
这就是羽林新军的可怕之处,他们不仅个人武勇,更擅长配合作战。“破山”空有一身蛮力,却被数杆长戟同时招呼,顾此失彼,身上瞬间添了几道伤口,虽然不深,却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发挥。他怒吼连连,却如同陷入泥潭的蛮牛,一时无法挣脱。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阶段。羽林卫死战不退,但人数毕竟劣势,伤亡持续增加,车阵的范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鲜卑人的箭矢甚至已经开始能射到銮驾附近。情况,危如累卵!
就在张焕都感到绝望,准备下令发起最后一次决死冲锋,为皇帝尽最后一份力时——
“呜——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并非来自峡谷两端皇甫嵩主力预期的方向,而是从一侧相对陡峭、被认为难以通行大军的高地之后传来!这号角声尖锐、短促,充满了迫不及待的杀伐之气!
紧接着,那片高地的脊线上,如同变戏法般,猛地冒出了一排骑兵的身影!他们的人数看上去并不多,大约只有千骑左右,但速度极快,如同贴着地皮席卷而来的血色狂风!为首一将,并未着全副铠甲,只披着一件染血的旧战袍,手持一杆特制的加长马戟,须发戟张,眼神如同饿狼,正是前部先锋,都乡侯段颎!
他没有等待与皇甫嵩合围,而是在接到烽火讯号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这条最危险、但也最能出其不意的捷径,不顾一切地驰援!
“段”字将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死神的旌旗。
“陛下勿忧!段颎来也!”段颎的怒吼声如同霹雳,炸响在峡谷上空,“儿郎们!随我凿穿他们!一个不留!”
千余汉军轻骑,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以段颎为锋矢,狠狠地撞进了鲜卑人毫无防备的侧后方!这些骑兵同样是段颎一手带出来的百战精锐,打法凶悍绝伦,根本不做纠缠,只是疯狂地向前突进,手中的长戟马刀肆意挥砍,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瞬间将鲜卑人的阵型搅得天翻地覆!
“是段将军!段将军来了!”
“援军到了!杀啊!”
原本已经精疲力尽、濒临崩溃的羽林卫,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生力军,尤其是看到那面象征着胜利和杀戮的“段”字旗,求生的欲望和复仇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张焕精神大振,挥刀格开一名鲜卑士兵,嘶声大吼:“将士们!援军已至!随我杀出去!与段将军汇合!”
“杀!”
内外夹击!刚刚还占据绝对优势的鲜卑人,瞬间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军心大乱!
那名正在与羽林卫缠斗的鲜卑骁将“破山”,见大势已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绝望。他知道,擒杀汉帝的计划已经失败,但临死前,他也要拉上这个难缠的汉人将领垫背!他狂吼一声,不顾刺向身侧的长戟,抡圆了铁骨朵,以同归于尽的架势砸向张焕的头颅!
张焕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殒命于此!
“贼子敢尔!”
一声暴喝如雷贯耳!只见一道赤红色的身影如同流星般疾驰而至!段颎竟在乱军之中,一眼就锁定了这个最大的威胁!他猛地从马背上站立起来,借助马力,手中那杆加长马戟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芒,后发先至!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令人头皮发麻。
段颎的马戟,精准无比地从“破山”的后心贯入,前胸透出!巨大的力道甚至将他魁梧的身躯直接从地面上挑飞起来!
“破山”的动作僵在半空,铁骨朵“哐当”落地。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冒出的染血戟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段颎手腕一抖,将他的尸体甩飞出去,重重砸翻了几名鲜卑士兵。他看都没再看一眼,拔戟指向混乱的敌群,声音冰冷如塞外的寒风:“尽屠之,勿留后患!”
主帅被阵斩,侧翼被精锐汉骑撕裂,正面还有困兽犹斗的羽林卫反击,鲜卑伏兵彻底崩溃了。他们失去了所有战斗意志,哭喊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逃窜,却被配合默契的汉军骑兵和重新组织起来的羽林卫分段截杀。
峡谷之内,尸横遍野,鲜血将土地浸染成了暗红色,浓烈的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
战斗,终于结束了。
段颎跳下战马,快步走到銮驾前,单膝跪地,甲胄上还在滴落敌人的鲜血:“陛下!臣段颎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罪该万死!”
刘宏在卢植和张焕的护卫下,走出銮驾。他看着跪在面前的段颎,看着周围虽然疲惫不堪、却依旧努力挺直腰板的羽林卫将士,看着这尸山血海,心中百感交集。
他亲手扶起段颎:“段卿浴血来援,何罪之有?快快请起。”他又看向张焕 的羽林卫,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你们,都是我大汉的忠勇之士!今日若无尔等死战,朕危矣!所有战殁者,从优抚恤,厚待其家!所有幸存者,皆记大功,重重有赏!”
“谢陛下!”劫后余生的羽林卫们纷纷跪倒,声音哽咽。
刘宏的目光扫过战场,看到了被同袍扶起、奄奄一息的李二狗,看到了无数年轻而永远凝固的面孔。羽林新军的忠诚与战力,今日得到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验证。他们无愧于“帝国之刃”的称号。
然而,他的心中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檀石槐的这次精准伏击,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他对自己的行踪,为何能把握得如此准确?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刘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段卿,张卿,随朕来。朕要知道,这群胡虏,究竟是如何知道朕会途经此地的。”
隐患,并未随着伏兵的覆灭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