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雪下了整整三个月,却在开春那日骤然停了。
谢晏立于狼山关的城楼之上,望着远处突厥营帐燃起的熊熊火光——那是阿史那咄苾退兵时,为销毁粮草故意放的火。寒风卷着灰烬掠过他的铠甲,甲片上凝结的冰霜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泛着冷光的玄铁。身后的副将兴奋地抱拳:“侯爷!突厥人真退了!左贤王带着残部往漠北逃了!”
谢晏抬手按在城垛上,指尖触到的积雪已化得松软。他望着那片逐渐消失在天际线的烟尘,冷峻的眉眼间终于舒展了几分——从云州解围到冬日反击,从粮草告急到疫症横行,这场仗,他们熬过来了。“传我将令,留五千兵力驻守狼山关,其余将士,拔营回京。”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递往京城,比大军返程的马蹄声早了整整十日。
消息抵京那日,女帝正临幸御花园,闻听捷报,当即掷了手中的茶盏,笑道:“好!好一个谢晏!传朕旨意,命五城兵马司清道,百姓可沿街相迎,朕要亲自在承天门楼上,接镇北侯凯旋!”
旨意一下,京城瞬间沸腾。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酒肆提前备好薄酒,连国子监的学生都捧着写满贺词的卷轴,挤在朱雀大街两侧翘首以盼。
三月廿三,是谢晏班师回朝的日子。
天还未亮,朱雀大街已挤满了人。辰时三刻,远处传来震天的马蹄声——先是手持旌旗的先锋小队,紧接着是甲胄鲜明的步兵方阵,最后,是骑着乌骓马的谢晏。他一身玄色铠甲未卸,肩甲上还留着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脸上虽染着风霜,眼神却比往日更沉、更稳。
“是镇北侯!”人群中有人高喊,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孩童举着纸鸢追着马队跑,老人颤巍巍地捧着热茶,想递到将士手中。谢晏勒住马缰,目光缓缓扫过两侧的人群——红的灯笼、笑的脸庞、挥舞的手臂,他看了许久,像是在寻找什么,直到视线掠过街角那道素色身影,才微微颔首,随即策马前行。
街角的苏清欢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松开。她今日特意换了身月白襦裙,没挤在最前排,却还是被他精准找到。无需言语,那一眼的默契,已胜过千言万语。
当日午后,紫宸殿举行封赏大典。
女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落在阶下的谢晏身上,声音洪亮:“镇北侯谢晏,督师北疆,平定胡患,护我大胤河山,劳苦功高!朕今日晋你为镇国公,世袭罔替,赐金千两、良田万顷,另赏府邸一座!”
谢晏单膝跪地,声音铿锵:“臣,谢陛下隆恩!此功非臣一人之功,乃将士用命、百姓支援之果!”
“好一个‘将士用命’!”女帝抚掌大笑,又对身后的内侍道,“传旨,北疆参战将士,凡活下来的,皆升一级,阵亡者,抚恤金加倍,子女由国子监供养!”
旨意宣读完毕,满殿文武齐齐躬身:“陛下圣明!”
退朝后,御花园的澄瑞亭已摆好了接风宴。琼林玉树间,酒盏流光,女帝坐在主位,谢晏、苏清欢及几位功臣分坐两侧。宫娥穿梭其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得很。
席间,大臣们轮番向谢晏敬酒,夸他用兵如神;也有人向苏清欢道贺,赞她后勤调度堪称“女诸葛”。苏清欢一一含笑应对,举起酒杯向谢晏示意时,也只是依着君臣之礼,轻声道:“镇国公辛苦了。”
谢晏望着她眼底的倦意——这几个月,她在京中筹粮、制药、协调工部,想必也没睡过几个安稳觉。他举起酒杯,与她的杯子轻轻一碰,声音压得极低:“你亦然。”
目光交汇的刹那,无需更多话语。他懂她案头的灯火,她懂他铠甲上的伤痕;他记着她送来的每一批药材,她念着他信里的每一句叮嘱。那份藏在君臣之礼下的默契与欣慰,像春日里的溪流,悄悄在两人心底淌过。
这场宴,直闹到暮色四合才散。
苏清欢坐着马车回府,刚踏入院门,管家便神色凝重地迎上来:“姑娘,方才有人送来这个,说是给您的密信。”
她接过那封没有落款的信笺,指尖触到粗糙的麻纸,心里莫名一沉。回到暖阁,她屏退左右,拆开信笺——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素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镇北侯已封公,下一个,该轮到‘女诸葛’了。小心陛下身边人。”
苏清欢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烛火跳动着,把那些字映得格外刺眼——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她想起庆功宴上,女帝望着谢晏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想起方才退朝时,户部尚书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忌惮。
是啊,外部的威胁解除了,内部的猜忌,就该浮出水面了。
谢晏如今是镇国公,世袭罔替,手握军权,威望无双;而她,凭一己之力统筹后勤,连工部都要听她调度,被人称作“女诸葛”——这两人,一个掌军,一个掌“命脉”,纵然眼下君臣相得,可日子久了,谁能保证,不会成为陛下眼中的“隐患”?不会成为某些人夺权路上的“绊脚石”?
苏清欢把信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一点点烧成灰烬。火星落在手背上,烫得她一缩,却让她瞬间清醒——凯旋的锣鼓声还在京城上空回荡,可暗影,已经悄然缠上了她和谢晏的衣角。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沉沉的夜色。春风拂面,却带着一丝寒意。她知道,北疆的仗打完了,可京城的“仗”,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敌人不再是明刀明枪的突厥人,而是藏在暗处的算计,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那封密信,像一颗冰冷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埋在了她的心底。只待某个时机,便会破土而出,长成足以倾覆一切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