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邦死死盯着杨长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恐惧或动摇。
没有，他只看到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咆哮和威胁都更让他感到不安和……一种被彻底蔑视的羞辱。
“好！好得很！”杜邦怒极反笑，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猛地一挥手杖，指向杨长生。
“记住你今天的话！杨长生！你会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满腔的怒火和被挫败的傲慢，转身大步离去，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副领事和翻译赶紧跟上，那十几个安南巡捕也收起凶狠的表情，有些茫然地跟着撤退了。
邱惜珍松了口气：“长生，这些洋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丢了这么大的面子……”
杨长生重新坐下，语气依旧平淡：“跳梁小丑罢了。面子？他们很快就会明白，有些东西，比面子重要得多。”
……
公董局的行动远比想象的更快，也更阴险。
先是税务稽查。几个穿着制服、鼻孔朝天的法籍税务官带着大队安南巡捕。
突然闯入精品商城和玉颜堂，声称接到“可靠举报”，怀疑杨氏产业存在严重偷税漏税行为。
他们不由分说，强行封存账册，勒令暂停营业接受“彻底核查”。店铺被迫关门，顾客被粗暴驱散。
紧接着，码头仓库被封锁。
所有标注着“杨记”的货轮被禁止靠岸卸货，已经卸下的货物被强行扣留.
理由千奇百怪，检疫不合格、报关单有疑点、甚至包装箱上的标识可能涉及侵权。
堆积如山的货物在码头上风吹日晒雨淋，损失惨重。
法租界的报纸也开始连篇累牍地刊登“重磅新闻”。
《远东金融报》以头版头条刊出耸人听闻的标题：“神秘巨商杨长生涉嫌非法侵吞法资！青帮覆灭背后的金融黑幕？”
文章含沙射影，将杨长生描绘成一个利用黑帮火并非法牟取暴利、甚至可能勾结敌对势力破坏租界金融秩序的阴谋家。
《字林西报》则从“治安”角度切入：“治安隐患！
青帮垮台后真空地带谁主沉浮？某巨商默许黑帮混战，法租界安全堪忧！”
字里行间暗示杨长生是魔都动荡的幕后推手，威胁着所有守法外侨的生命财产安全。
舆论的污水，铺天盖地泼来。
而在这片甚嚣尘上的讨伐声中，一个沉寂已久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终于按捺不住地浮出了水面，开始了疯狂的上蹿下跳。
位于虹口日租界一幢戒备森严的和式庭院深处，樱花组驻魔都的机关长办公室内。
山本一夫跪坐在榻榻米上，矮壮的身躯挺得笔直。
他面前矮几上摊开着几份法文和英文报纸，上面关于杨长生的负面报道被红笔醒目地圈出。
墙壁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汉字条幅——“东亚共荣”。
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阴冷而兴奋的光芒，对着面前肃立的几个黑衣手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诸君！天赐良机！杨长生这个支那妖人，终于惹怒了法兰西人！愚蠢的杜邦给了他致命一击！这正是我们樱花组一雪前耻、为帝国清除障碍的最佳时机！”
他猛地一拍矮几，震得茶杯晃动：“立刻行动！第一，动用我们所有潜伏在法租界、公共租界工部局内的关系，全力配合杜邦对杨长生的打压！把火烧得更旺！要让整个租界都容不下他！”
“第二，派人秘密接触青帮残存的高层，那些对杨长生恨之入骨的人！许以重利，让他们站出来‘指证’！就说杨长生勾结青帮，策划了那场大火，目的就是侵吞青帮资产和那笔法资贷款！人证，我们要制造人证！”
山本一夫的脸上露出狰狞而得意的笑容：“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立刻密电东京军部！
请求海军方面以‘保护帝国侨民及在沪利益、维护远东航运自由’为名，火速派遣舰队驶入黄浦江！进行威慑性演习！
我们要让杨长生，让那些还在观望的支那人，让傲慢的法兰西人和英国人，都看清楚！
在这片土地上，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哈依！”几个黑衣人齐声低喝，眼中同样燃起狂热的光芒。
山本一夫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日租界森严的景象，声音冰冷如铁：“杨长生……这一次，我看你如何翻天！我要让你，和你的狂妄，一起葬身在这片浑浊的黄浦江里！”
樱花组的能量被山本一夫不计代价地疯狂催动起来。
法租界公董局内，一些早已被樱花组渗透或收买的官员，开始更加卖力地推动对杨长生的制裁，不断向杜邦施压。
公共租界工部局里，亲日的英国董事也开始私下活动，试图说服其他董事共同对杨长生采取行动。
几个走投无路、对杨长生充满怨恨的青帮中层头目，在樱花组的威逼利诱下，颤颤巍巍地在几份捏造的“供词”上按下了手印，声称是杨长生指使他们纵火并侵吞财产。
这些漏洞百出却足够耸人听闻的“证据”，被迅速送到了杜邦和几家外国报社的案头。
整个魔都，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由殖民者、野心家和仇恨编织的大网，从四面八方朝着霞飞路那座安静的宅邸，越收越紧。风雨欲来，黑云压城。
……
三天后的清晨。
黄浦江上弥漫着薄薄的雾气。
江面并不平静，几艘悬挂着米字旗或三色旗的军舰懒洋洋地停泊在江心。
突然，一阵低沉而雄浑、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汽笛声，如同史前巨兽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呜——呜——呜——！
声浪滚滚，震得江畔建筑窗户嗡嗡作响。
魔都的市民、码头工人、各国水兵、租界的巡捕……无数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动，纷纷涌向江边堤岸。
只见薄雾之中，一支规模不大却杀气腾腾的舰队，正以战斗队形，缓缓驶入狭窄的黄浦江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