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年四月中旬,东宫密室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墙上的气窗,在密室干燥的地面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韦氏端坐在那张熟悉的硬木方几后,面前摊开着数卷文书——有礼部送来的婚礼流程草案,内侍省呈报的妆奁清单,王家递来的聘礼详目,以及一些看似无关的、关于禁军近期人事调动与神都粮价波动的简报。
她的面容依旧清瘦,眼角细密的皱纹记录着两年来的煎熬与风霜,但那双眼睛,在密室的昏暗中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萎靡,只有一种被仇恨与责任淬炼出的、钢铁般的冷澈与专注。
老宫人韦贞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小包放在几上,低声道:“娘娘,王家那边刚送来的。是王仁佑大人亲自交给宋媪,言是蜀中新得的几样绣样,给郡主参详嫁衣纹饰。”
韦氏点点头,并不急于打开那青布包,而是先问道:“宫中那边,对吉日可有什么议论?”
“回娘娘,上官才人那边递过话来,说陛下已用印,礼部与宗正寺正紧锣密鼓筹备。宫中几位老太妃处也按例送了消息,皆回说届时会遣人送贺仪。张府……”韦贞顿了顿,“张府那边暂无动静,只是昨日张昌宗在御前伺候时,似乎随口问了句郡主婚期,陛下答了,他便笑说‘倒是桩喜事’,未再多言。”
“随口问了句……”韦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倒是‘关心’得很。”她不再多问,伸手解开青布包。里面果然是几幅精致的蜀绣花样,但在最底层,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素笺悄然滑出。韦氏展开,上面是王仁佑端正而略显拘谨的字迹,寥寥数语,禀报家中已按“十九日吉期”加紧准备,聘礼最终清单附后,并询问“宫中礼仪可有需特别留意之处,或府中有何需配合事宜”。
这是明面上的“亲家沟通”。韦氏将素笺放在一边,又从自己袖中取出另一张以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看似空白的纸笺,用指尖蘸了少许几上砚台中残余的清水,轻轻涂抹。字迹渐渐显现,是王仁佑用另一种更隐晦的措辞,提到的几件事:王同皎近期在军中与几位同僚(名姓以代号指代)往来增多,其中某位(指葛福顺)曾酒后吐露对“幸进之辈干扰法度”的不满;王家通过旧日关系,与某几位朝中名声尚可的官员(亦用代号)恢复了年节问候;最后一句是:“皎儿近日心绪既喜且重,深觉责任,对东宫境遇……颇多感慨。”
看到最后一句,韦氏眼中光芒微闪。她将这张密笺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提笔,在一张普通信笺上,以商议婚仪细节的口吻,写了几句关于“亲迎”当日仪仗护卫路线、需与左骁卫协调的“正事”,又在末尾看似随意地添上一笔:“妾知将军军务繁忙,然婚姻大事,关涉天家体面,尤需谨慎。妾与太子,近日偶感风寒,太子尤为畏寒,东宫诸事,妾勉力支撑,唯愿婚事顺遂,如萱得托良人,余愿足矣。些许琐务,烦请将军费心。”
写罢,她将信笺装入信封,用寻常火漆封好,交给韦贞:“依旧通过宋媪,交还王家。告诉王仁佑,一切按计划进行。”
“是。”韦贞接过,贴身藏好,躬身退下。
韦氏独自留在密室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几面。王同皎的“颇多感慨”,正是她想要的。同情,是拉近距离、植入责任感的开始。而让他“费心”的琐务,自然不止是仪仗路线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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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东宫偏厅
王同皎依“礼”前来,与东宫属官及礼部派来的官员,一同商议“亲迎”当日,迎亲队伍自东宫至王氏府邸的具体路线、仪仗排列、沿途净街与护卫安排等事宜。他今日未着甲胄,穿了一身石青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眉宇间既有即将成婚的喜气,又带着属官议事时的认真与沉稳。
细节商定后,属官与礼部官员告退。韦氏方才“恰好”处理完一些“宫务”,来到偏厅。
“王将军辛苦了。”韦氏示意王同皎不必多礼,自己在主位坐下,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温和,“这些繁琐仪程,劳你亲自跑一趟。”
“太子妃言重了,此乃末将分内之事。”王同皎恭敬答道,目光掠过韦氏略显憔悴却强打精神的面容,心中那丝因韦氏信中提及“太子畏寒”、“勉力支撑”而生的怜悯,又加深了几分。
韦氏叹了口气,挥手屏退左右侍立的宫人,只留韦贞在门口守着。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将军即将成为我东宫佳婿,有些话,妾身也不避讳了。”韦氏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无奈,“太子自去岁……之后,身子与精神便一直不大好,畏寒惧风,时常恍惚。宫中御医看了,也只说是‘忧思过甚,需静养’。这东宫里里外外,如今多是妾身强撑着。幸得陛下垂怜,允了如萱这门婚事,又得将军这般人才……妾身这心里,才算有了些着落。”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却又强行忍住,勉强笑了笑:“瞧我,说这些做什么。今日请将军留下,一是商议正事,二来,也是想以岳母的身份,嘱咐将军几句。将军是军人,讲究忠勇信义。将来与如萱成婚,便是一家人。如萱这孩子,自小没了兄姐庇护,性子敏感,往后……还需将军多多体谅呵护。至于这东宫……”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凋零的春花,声音更低,“如今也就是个空架子,不拖累将军前程,妾身便知足了。只望将军能看在如萱份上,闲暇时……多来看看,免得这宫里,太过冷清寂寥。”
这番话,情真意切,又将自己与东宫置于极其弱势、需要依靠的位置,彻底激发了王同皎骨子里的保护欲与责任感。他立刻起身,肃然道:“太子妃切勿如此说!同皎既蒙天恩,得尚郡主,便是东宫半子。护卫郡主,孝敬太子与太子妃,乃同皎本分!东宫但有差遣,同皎定义不容辞!至于前程……同皎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陛下与太子妃信重,余者皆不足道!”
看着他眼中真挚的激动与坚定,韦氏心中满意,面上却只露出感激而欣慰的神色:“有将军此言,妾身便放心了。快请坐。”她话题一转,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方才商议仪仗护卫,听闻将军在左骁卫中,与几位同僚交情甚笃?此次亲迎,沿途护卫事关重大,若有信得过的同袍相助,妾身也能更安心些。”
王同皎不疑有他,答道:“确有几位同僚,如右监门卫中郎将葛福顺、左羽林将军李多祚等,皆是忠直敢言之士,与末将脾气相投。太子妃放心,亲迎护卫之事,末将会与他们仔细商议,确保万无一失。”
“葛将军、李将军……”韦氏轻轻重复这两个名字,点了点头,“皆是忠勇之辈,妾身亦有耳闻。如此甚好。”她没有继续深入,仿佛真的只是关心护卫安全。
又闲聊几句家常,问了问王府准备情况,韦氏便以“不耽误将军军务”为由,让王同皎告退了。
看着王同皎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韦氏脸上那层温和脆弱的面具渐渐褪去,恢复了一片冰封的平静。
“葛福顺,李多祚……”她低声念着,眼中精光闪烁。很好,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让这些“忠直敢言”的将领,在与王同皎的频繁接触中,自然而然地将对张党的不满,转化为对东宫处境的同情,乃至……某种共同的危机感与潜在的同盟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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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业坊,张府密室
夜色深沉,密室中只点了一盏孤灯。张易之与张昌宗对坐,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份密报。
“东宫那边,近来倒是热闹。”张昌宗撇了撇嘴,语气满是不屑,“为了嫁个女儿,上上下下忙得团团转,韦氏见天儿地召见礼部、内侍省的人,那王同皎也跑得勤快。真是……穷酸摆谱。”
张易之慢慢品着茶,没有接话,只是拿起其中一份密报,上面简单记录了王同皎近日与葛福顺、李多祚等禁军将领数次饮酒聚会,以及出入东宫的频率。
“王同皎与葛福顺他们,走得很近?”他抬起眼皮,看向弟弟。
“哼,武夫聚在一起,除了喝酒吹牛,还能有什么?”张昌宗不以为然,“那葛福顺,就是个莽夫,早看咱们不顺眼。李多祚也好不到哪儿去。王同皎跟他们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
张易之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昌宗,莫要小觑。武夫聚在一起,若只是喝酒吹牛,自然无妨。但若有人……在一旁稍加引导,将这些莽夫对咱们的‘不顺眼’,引向对东宫‘遭遇’的‘义愤’呢?”
张昌宗一愣:“阿兄的意思是……韦氏在借此拉拢禁军?”
“未必是明目张胆的拉拢。”张易之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借婚事之便,让王同皎这个即将成为东宫女婿的禁军将领,与他那些同样对咱们有微词的同僚加深联系,总不是坏事。韦氏那个女人……不简单。她隐忍了两年,如今借着嫁女,动作频频,不可不防。”
“那咱们怎么办?难道就看着她把王同皎拉过去?”张昌宗有些急了。
“急什么。”张易之重新端起茶杯,语气恢复平静,“陛下如今对东宫心怀歉疚,咱们若在明面上阻挠这门婚事,或针对王同皎,反而不美。眼下,只需多派些眼睛,盯紧东宫与王家的往来,盯紧王同皎与他那些同僚的动向。尤其是……看看他们聚会时,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至于韦氏……”他冷笑一声,“她以为借着嫁女就能翻身?别忘了,东宫的根基本就薄弱,太子又是个废物。只要陛下……哼。且让她先蹦跶几天吧。咱们,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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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值房
夜风微凉。陈延之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揉了揉眉心。他拉开书案暗格,取出那本从不离身的蓝皮簿册,翻到新的一页。
提笔蘸墨,他略一沉吟,开始记录:
“长安三年四月中,夜,晴。
安定郡主婚事既定,东宫韦氏动作频仍:
一、明面依礼筹备,与礼部、内侍省、王家往来密切,事事过问,塑造‘感恩谨慎’、‘尽心嫁女’之形象。
二、暗线通过老渠道与王家保持秘密沟通,内容不详,然观王同皎近日频繁出入东宫,且与韦氏有单独叙话,料韦氏正以‘岳母’身份,对其进行情感笼络与责任灌输,效果似佳(王同皎对东宫同情心与归属感明显增强)。
三、韦氏似有意借婚事筹备之机,拓展王同皎人际网络。王近日与右监门卫中郎将葛福顺、左羽林将军李多祚等数位对张党素有不满之禁军将领聚会增多。此类接触,皆可置于‘商议亲迎护卫’或‘同僚庆贺’之名目下,自然而不惹眼,然实则为东宫在禁军中编织潜在关系网之始。
四、张党方面,张易之已有所警觉,吩咐加强对东宫、王家及王同皎与同僚聚会之监视,态度由单纯轻蔑转为警惕观望,暂未采取压制行动,盖因顾忌陛下对东宫之补偿心态。
五、研判:此桩婚姻,已成韦氏将个人丧子之痛与政治翻身诉求相结合之关键枢纽。王同皎本人或尚沉浸于新婚喜悦与责任感中,然其身为禁军将领之身份及其逐渐被纳入之关系网络,已使其成为东宫外围重要支点。未来,此网络是否会被激活、用于何种目的,取决于朝局演变及韦氏之决断。当前仍处布局与积蓄阶段,然暗流已加速涌动。”
写罢,他搁下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皇城的轮廓在稀薄月光下沉默矗立,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少数几处,如东宫,如张府,如这御史台值房,依旧亮着不眠的灯。
初夏的风,带着隐约的花香与躁动,穿过窗隙,拂动了他案头的纸页。
山雨欲来,而联姻,或许正是那最先聚集的、带着特殊气息的云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