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年五月上旬,神都洛阳
暮春向初夏过渡的时节,神都的气温一日暖过一日。宫墙内外的牡丹花期已近尾声,残红零落,唯有御苑深处几株晚开的“青龙卧墨池”与“姚黄”尚在奋力绽放最后的雍容。空气里浮动着花草的馥郁,却也隐隐夹杂着暑气将至的微燥。
随着婚期迫近,无论是东宫、王氏宅邸,还是礼部衙门、内侍省下辖的诸般作坊,都进入了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状态。明面上的喜气日益浓厚,而水面之下的波澜,亦随之起伏。
东宫,郡主闺阁
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柔和明亮。李如萱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摊开着一幅幅精美的衣料样本与首饰图样。两名内侍省派来的资深尚服局女官,正躬身向她展示着大婚礼服的最终定稿与部分已制成的配饰。
翟衣以青缯为底,上用金线、五彩丝绣出精致的翟鸟纹样,雍容华贵;配套的花钗礼衣则更为繁复,钗钿累累,珠玉生辉。旁边的紫檀木托盘里,放着九树花钗、博鬓、珥珰、瑜玉、革带……每一样都严格按照亲王郡主下嫁的礼制打造,虽依诏“勿过奢靡”,但皇家气派依旧展露无遗。
李如萱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翟衣冰凉的缎面。触感顺滑,纹路精细。铜镜中,映出她清丽却苍白的容颜。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只是那双眸子里,少了新嫁娘应有的羞涩与喜悦,更多的是茫然与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她看着镜中那个即将穿上这身华服、告别熟悉的宫阙、踏入未知命运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
兄长重润温润的笑容,姐姐仙蕙清脆的笑语,仿佛还在昨日,却已天人永隔。母亲韦氏这两年来迅速衰老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父亲李显日益空洞的眼神……这座东宫,承载了太多惨痛与压抑。出嫁,是逃离?还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或许同样复杂的天地?
“郡主,您看这博鬓上的点翠,可还合意?”一位女官轻声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如萱回过神,勉强笑了笑:“甚好,有劳两位尚宫。”
女官们又展示了配套的鞋履、纨扇、熏囊等物,一一禀明规制与寓意。李如萱只是静静听着,点头应允,心思却早已飘远。
晚膳后,韦氏来到了女儿闺房。她挥手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烛光下,韦氏拉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怜爱,有不舍,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决绝。
“如萱,”韦氏的声音比平日更加柔和,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再过几日,你便要出阁了。母亲……有些话,需叮嘱你。”
李如萱抬眸,望着母亲:“母亲请讲。”
“王同皎此人,母亲与陛下都细细查访过,品性耿直,重情守诺,是个可以托付的。”韦氏缓缓道,“你嫁过去,便是王家的媳妇,要恪守妇道,孝敬翁姑,和睦亲族。但你要记住,你更是天家的郡主,是我李家的女儿。”
她握住女儿的手紧了紧:“这世道,人心叵测,尤以这神都之中为甚。你父亲……是指望不上了。母亲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一世。往后,王同皎便是你最亲近的倚仗。你要信任他,依赖他,但也要……懂得如何帮助他,提醒他。”
李如萱听得有些懵懂,眼中疑惑更深:“帮助他?提醒他?”
韦氏从袖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鎏金花卉纹银香囊,只有核桃大小,做工精致,散发着淡淡的兰麝香气。“这个香囊,你随身带着。”她将香囊放入女儿掌心,“里面除了安神的香料,母亲还放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写有一些人名的素笺。这些人,或是你父亲当年的旧属,或是一些家风清正、与王家有旧的朝臣女眷。将来你若在王家或神都遇到难处,或王同皎在朝中、军中需要打探消息、疏通关节,这些人……或许能帮上一二。”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香囊底部有个极小的暗格,用指甲从这里……对,轻轻一拨就能打开。里面的东西,非到万不得已,不要示人。更不要……轻易让王同皎知晓。明白吗?”
李如萱握着那尚带母亲体温的香囊,感觉它仿佛有千钧重。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那层茫然之上,又添了一份沉重与隐隐的不安。母亲的话,似乎不仅仅是在交代人情往来……
韦氏看着女儿懵懂而顺从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但立刻被更坚硬的意志覆盖。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语气恢复了些许常态:“好了,莫要多想。母亲只是希望你往后路走得顺遂些。来,再看看你的嫁妆单子。”
厚厚的嫁妆清单展开,田庄、店铺、金银器皿、绸缎皮货、古籍字画、奴仆名册……琳琅满目,虽依制有所减省,但依旧丰厚得令人咋舌。这是天家对郡主、也是对东宫表面上的体面与补偿。
而在清单末尾,一些不起眼的器物备注里,夹杂着几行看似寻常的描述:“紫檀嵌螺钿首饰盒一对,内衬夹层以软缎覆之”;“卷草纹铜镜一架,镜钮内中空”;“青玉笔山一座,底座微有缝隙”……
这些,才是韦氏通过绝对可靠工匠,精心准备的信息载体。那封记载着更敏感联络方式与初步评估的密笺,最终被放入那架“卷草纹铜镜”的镜钮之中。这面镜子,将会作为寻常嫁妆,送入王府。
修文坊,王氏宅邸
王府上下亦是一片繁忙景象。庭院重新洒扫,屋舍修葺粉饰,各处张灯结彩。王仁佑亲自督管,事事力求稳妥周全,既不能逾越臣子本分,又要彰显对天家婚事的重视。
王同皎则穿梭于军营与府邸之间。婚事筹备占去他不少精力,但他并未松懈军务,反而因即将成为“驸马都尉”(虽郡主非公主,但类比),行事更加谨慎低调。只是在与葛福顺、李多祚等好友私下小聚时,眉宇间那份即将成家的喜悦与对未来责任的凝重,才会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同皎,听说你那位岳母,可是个厉害角色。”一次酒后,葛福顺拍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东宫如今那光景,她能撑下来,不容易。往后你成了东宫女婿,这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李多祚也叹道:“是啊,太子殿下……唉。张易之兄弟如今是越发跋扈了,前日还想插手我们左羽林的人事。若非顾忌陛下,真想……”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眼中不满之色明显。
王同皎沉默饮酒。他想起韦氏疲惫而坚韧的面容,想起太子李显恍惚的神情,想起东宫那压抑的气氛,心中那股“身为半子,当有所为”的责任感愈发强烈。他举杯,沉声道:“两位兄长,同皎既入此门,便知前路不易。然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护卫家小,忠君国事,乃本分。至于其他……但求问心无愧。”
葛福顺与李多祚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激赏。他们举起杯:“说得好!来,预祝同皎新婚大喜!往后有事,兄弟们互相照应!”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种基于共同价值观与处境而产生的、无形的情谊与认同,在这杯酒中悄然加深。
礼部衙门与宫廷作坊
礼部与宗正寺的官员们忙得脚不沾地,反复核对每一项仪程、每一件器物的规制。女皇“勿过奢靡”的旨意高悬头顶,东宫的敏感处境也需顾及,而皇家体面又不能有失,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颇费思量。
“亲迎”路线最终确定,绕开了张氏兄弟宅邸所在的修业坊主要街巷,选择了一条更为通达却也略远的路线,沿途净街与护卫的兵力调配,与左右骁卫、监门卫、羽林军协调了数次方定。
宫廷作坊里,工匠们日夜赶工。制作翟衣的绣娘指尖被金线磨出了茧子;打造花钗的工匠对着图样精益求精;漆器、铜器、玉器……各类器物在巧手下逐渐成形。没有人知道,那面看似普通的卷草纹铜镜,在镜钮合拢之前,被放入了一张薄如蝉翼、以密写药水处理的素笺。
张府,密室
“东宫的嫁妆单子,弄到手了?”张易之倚在胡床上,闭目养神,淡淡问道。
一名心腹管家躬身呈上一份抄录的清单:“回家主,大致在此。田产店铺多在京畿与洛阳附近,器物按郡主礼制,并无明显逾矩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清单中有些器物描述,略显含糊。比如‘紫檀嵌螺钿首饰盒一对,内衬夹层以软缎覆之’,按常理,首饰盒内衬软缎并无特别,特意注明,似有些多余。还有那‘卷草纹铜镜一架,镜钮内中空’,寻常铜镜镜钮多为实心或镶嵌宝石,中空者……不多见。”管家谨慎地说道。
张易之睁开眼,接过清单扫了几眼,冷笑一声:“韦氏倒是小心。不过,些微夹带私货,传递些私房话或人情名单,也是寻常。只要不是违禁之物,由她去。盯紧大件和明显逾制的东西即可。还有,那些承办嫁妆的工匠,尤其是制作这些‘特别’器物的,查过背景没有?”
“查过了,多是内侍省下属作坊的老匠人,身家清白。有一两个是东宫早年用过的,但近来与东宫并无明面往来。”
“继续盯着。”张易之将清单丢在一边,“重点还是王同皎和他那帮‘朋友’。婚礼当日,多派些人手,混在围观百姓里,看看有哪些官员将领去得殷勤,席间又与王家、东宫的人如何互动。”
“是。”
御史台值房
陈延之的面前,也摆着一份婚礼相关文书的副本。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嫁妆清单那几行“特别”的描述上,又结合墨羽从其他渠道获得的信息——韦氏近期通过宋媪与王家传递过不止一次“绣样”或“礼单”,王家与几位禁军将领聚会频率增加,某些与东宫有旧、或对张党不满的官员开始向王家赠送贺礼……
他在蓝皮簿册上记录:
“……嫁妆筹备进入尾声,器物规制表面合乎礼制。然清单中数处描述存疑,疑为信息传递载体之掩护。韦氏赠郡主香囊,嘱其随身,内藏‘人情名单’,此为明线;暗线或藏于某件特定嫁妆之中。此等手法,显示韦氏通信之谨慎与多层布置。”
“王同皎与禁军同僚(葛、李等)联系更密,以‘商议护卫’、‘庆祝婚事’为由,实则加固情感纽带,共识可能在形成。张党已加强监视,然忌惮陛下态度,暂未硬性干预。”
“婚礼日趋近,各方注意力高度集中于此。表面为锦绣添妆之喜庆,实则每件器物、每次往来、每场聚会,皆可能成为信息传递、势力勾连之渠道。山雨欲来,而此场婚礼,正似那积聚雨云之核心,华美之下,暗涌湍急。”
写罢,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天枢城的方向早已遥不可见,唯有洛阳皇城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愈发沉重。初夏的晚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暖意与夜晚初起的凉意,吹入值房,掀动纸页,也仿佛带来了遥远海疆那场生命跃升后,正在酝酿的、截然不同的新风。
而神都此地的风,却依旧在旧有的权力格局与恩怨情仇中打旋,即将因这场皇室婚礼,卷起新的、未知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