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年四月初,紫微宫贞观殿
暮春的晨光,穿过贞观殿高窗上薄如蝉翼的霞影纱,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朦胧的光晕。空气里依旧弥漫着宁神药香与陈年殿宇木料的沉郁气息,只是那香气中似乎又添了几味新的、苦涩更重的药材。
武曌半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百宝软榻上,身上盖着轻薄的云锦丝被。她比去岁秋日时又清减了些许,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更加突出。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头顶绾成高髻,插着那支她戴了多年的赤金衔珠凤簪,只是那凤首垂下的流苏,似乎都因主人的萎靡而少了几分光彩。
她的精神,如同这暮春的天气,时有回暖,却总难持久。清醒时,目光穿过浑浊的眼底,仍能迸发出属于帝王的锐利碎片;但更多时候,是长久的昏沉欲睡,或在半梦半醒间,被阵阵袭来的胸闷与咳喘打断。御医署已换过数轮方子,效用却一日弱过一日。
此刻,她算是难得的清醒时分。榻边矮几上,摊开放着几份紧要奏章,但她的注意力,却被上官婉儿刚刚轻声呈上的一份奏表所吸引。
那是太子妃韦氏的亲笔奏表。
上官婉儿侍立在榻侧三步之外,手中捧着朱笔与砚台匣,身着浅绯色女官常服,面容沉静,眉眼低垂。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陛下近来的身体状况,也更明白此刻递上这份奏表的意义。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陛下握着奏表、已显枯瘦且微微颤抖的手指,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殿内一尊精致的玉雕。
武曌的目光,缓缓落在奏表的字句上。
韦氏的字迹,依旧是她熟悉的馆阁体,只是笔画间更显虚浮无力,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疲惫与哀婉:
“……妾韦氏,惶恐再拜,泣血上陈。自长安元年(701年)夏,东宫陡遭大变,长子重润、长女仙蕙……蒙陛下……赐死……”
读到“长安元年夏”、“赐死”这几个字时,武曌握着奏表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与纸张的素白形成刺目的对比。
701年夏天……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张易之兄弟在她病榻旁,用那种惶恐又委屈的语气,禀报皇太孙与永泰公主“私下诅咒圣躬”的“恶行”。她那时头痛欲裂,胸闷气短,怒火与病痛交织,几乎烧尽了理智……那杯毒酒赐下时,她可曾有过半分迟疑?
有的。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尤其是病痛稍缓、夜深人静时,那点迟疑与悔意便会如同跗骨之蛆,细细啃噬她的心。那是她的亲孙儿、亲孙女。重润那孩子,性情温厚,颇有他父亲年轻时的影子;仙蕙也到了议婚的年纪,花朵儿一般……
两年了。这份愧疚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在她日渐衰朽、愈发感到生命与亲情不可追挽时,沉淀得愈发沉重,如同殿内挥之不去的药味。
韦氏的奏表,只在这开头提了一句,便再无半字涉及怨怼或指责,迅速转入了正题:
“……幸蒙陛下天恩浩荡,未罪及妾与太子、幼女如萱,得以苟全性命,感激涕零,无日或忘……今有太原王氏子,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自去岁秋蒙陛下恩准,与如萱议婚以来,其家谨守礼法,其人身端行正,诸般‘六礼’已行其五,只待陛下‘亲迎’恩诏。钦天监已择得吉日数个,伏乞陛下圣裁……”
奏表后半部分,详细罗列了王家依礼完成的各项程序,备办的聘礼清单,以及对王同皎人品、军功、家风不厌其烦的褒扬。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天恩”的感激,对“礼法”的尊崇,以及对女儿未来能得“良人”护持、安稳度日的卑微希冀。通篇没有一句提及东宫处境,没有一句暗示联姻的政治意味,只是一位丧子丧女、心如死灰的母亲,为仅存幼女谋求归宿的哀恳。
武曌看完,闭上眼,久久没有言语。只有胸腔里略显急促而带着痰音的呼吸,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上官婉儿依旧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她能感受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息——愧疚、疲惫、权衡,还有一丝暮年之人对后辈婚事特有的、近乎麻木的审视。
“婉儿。”武曌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臣在。”上官婉儿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
“王同皎……近来如何?”武曌没有睁眼,只是问道。
上官婉儿心思电转,她知道陛下问的不是表面上的“如何”,而是更深层的动向与风评。她略一斟酌,用最平稳客观的语调答道:“回陛下。据臣所知,王将军自去岁议婚以来,于左骁卫任上勤勉如常,治军严谨,无甚过错。朝野对其风评,多言其‘刚直可用’。去岁张奉宸堂弟之事后,其与张府少有往来,行事更为低调。此番为婚事,王家礼数周全,未闻有逾矩或张扬之处。”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陈述了事实,又隐含了“与张党疏远”、“低调守礼”的积极信息,却绝不添加个人评判。
武曌听罢,沉默片刻,又问:“礼部与宗正寺,对这场婚事,是何章程?”
“臣方才已询问过礼部侍郎与宗正少卿。”上官婉儿答道,“皆言王家礼数已备,郡主嫁妆亦按制筹办妥当。仪程拟参照亲王郡主下嫁常例,略有减等,以符东宫现状。吉日择于五月中旬者二,下旬者一。一切只待陛下示下。”
“略有减等……”武曌重复了一遍,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是该减等。东宫连遭变故,郡主又是小女儿,礼仪隆重即可,不必奢华,徒惹物议……也显得朝廷,体恤下情。”
“陛下圣明。”上官婉儿低声道。
武曌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奏表上。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个在她记忆中已然模糊的、怯生生的小孙女如萱,又或许,是看到了更多更远的、关于李唐血脉、关于身后之事、关于权力平衡的模糊图景。
她知道韦氏不易。丧子丧女之痛,太子李显又形同废人,东宫全靠她一力支撑。这门婚事,或许是韦氏为女儿寻的出路,也或许……有别的盘算。但那王同皎,听起来确实还算妥帖,家世清白,不与张党为伍。自己当年一时之怒,铸成大错,对东宫,终究是亏欠了……
就……允了吧。就当是给那可怜的孩子一点补偿,给韦氏一点慰藉,也让自己心里……稍微好过那么一丝丝。
她缓缓抬起手。
上官婉儿立刻会意,将早已备好的、蘸饱了朱砂的御笔,双手奉上。
笔杆入手沉重。武曌的手腕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稳。她定了定神,用尽气力,将笔尖悬在奏表末尾的空白处。
笔尖的朱砂,因为颤抖,滴落了一小点在纸面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武曌视若无睹,深吸一口气,凝神,落笔。
字迹虚浮歪斜,甚至不如去岁秋日,但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而认真:
“王氏诚谨,同皎可用。郡主婚仪,依制办理,勿过奢靡,以示朝廷体恤。准以五月十九日吉期。钦此。”
十六个字,写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颓然松开手,御笔滚落在榻边锦垫上,带出一道歪斜的红痕。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小心地拾起御笔,用丝帕擦拭干净笔尖,放回砚台旁。然后,她拿起那份批了朱红的奏表,轻声问:“陛下,是否即刻交由门下用印颁行?”
武曌靠在隐囊上,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上官婉儿不再多言,捧着奏表,躬身退出内殿。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再次掠过榻上那道枯瘦寂寥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随即恢复平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门之外。
不久,正式的圣旨自宫中颁出。
“……安定郡主,柔嘉维则,宜配君子。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忠勤武勇,家风清谨……天作之合,允协良缘。着于五月十九日,依制完婚。所有礼仪,交该衙门预备,务从俭约,以彰体恤。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旨意传至东宫时,太子李显正对着庭院里一株凋谢的牡丹发呆。听完宣旨太监的话,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喃喃道:“如萱要出嫁了?哦……好,好……”便再无他言,眼神依旧空洞。
而在修文坊王氏宅邸,王同皎与叔父王仁佑焚香设案,跪接圣旨。当听到“五月十九日,依制完婚”时,王同皎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喜悦、激动与沉甸甸责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王同皎,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旨的内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迅速在神都洛阳的坊间巷陌、官署衙门荡开涟漪。安定郡主与王同皎的婚事,经历了近一年的议婚铺垫,终于在这暮春时节,由女皇陛下亲自定下了最终章程,成为板上钉钉、即将上演于初夏的一场皇家盛事。
只是,在这盛事表面的华美锦绣之下,有多少双眼睛正带着不同的心思注视着,有多少股暗流正因此而加速涌动,唯有身处漩涡中心或冷眼旁观者,方能窥得一二。
贞观殿内,武曌在药力的作用下,再次沉入昏睡。梦中,似有少年少女模糊的面容闪过,有欢笑声,也有啼哭声,最终都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与永不止息的咳嗽。那滴落在奏表上的朱砂,在她紧闭的眼睑后,仿佛化作了两年前夏日,那两杯毒酒刺目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