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二年冬,十月末,夜,天枢城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白日里繁忙喧闹的天枢城港口早已归于沉睡,唯有零星几处灯塔在墨色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海风自东大洋深处吹来,带着凛冽的寒意与咸腥,卷过空旷的码头与栈桥,发出呜呜的轻响,更添几分冬夜的萧索。
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掩护下,一道几乎与暗沉海天融为一体的青色流光,自西南方向无声滑来。它贴着海面不过数丈高度,速度极快却未激起半分浪花,仿佛一道幽灵的影子,眨眼间便掠过港口外围的警戒哨塔——塔上当值的士兵若有所觉地转头,却只见黑沉沉的海面与几点渔火,摇摇头,只当是眼花。
青色流光径直飞向天枢城背靠的翠屏山方向,在山麓一处被高大乔木严密环绕的元首府后园上空略作盘旋,随即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垂直降下,稳稳落在园中那片以汉白玉铺就、平日里只供少数特殊载具起降的专用泊台上。
流光敛去,显出其本体——正是通体青莹如玉、纤尘不染的青玉飞舟。
舟门无声滑开,两道身影并肩踏出。
左侧玄衣男子,自然便是华胥元首东方墨。他目光扫过这座熟悉的园林,八年光阴,园中景致依旧,那几株他从昆仑墟带回的雪松似乎又高大了几分,在寒风中舒展着苍劲的枝干。只是空气中除了熟悉的草木气息,还隐隐多了一重严密而肃穆的警戒意味——那是李恪执掌国政多年,将元首府防卫体系打造得更加滴水不漏的痕迹。
右侧月白劲装的青鸾,亦是微微颔首。她能感知到园中暗处至少有七处气息沉稳悠长的守卫,布防方位暗合某种阵法,彼此呼应,隐而不发。更远处,整座天枢城的轮廓在夜色中静静蛰伏,万家灯火大多已熄,唯有中心政务区与学院区尚有零星光亮,那是守夜的官吏与苦读的学子。
“终于……回来了。”东方墨轻声一叹,语气中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放松,更有几分近乡情切的复杂。八载远游,遍历四大部洲文明兴衰,见证过太多繁华与湮灭,此刻重归这片亲手奠基的土地,即便以他超凡心境,亦不免泛起涟漪。
“是啊,回来了。”青鸾应道,伸手理了理被海风吹得微乱的发丝,目光却已投向泊台旁那条通往府邸深处的幽静小径,“李恪……应该已经到了。”
话音未落,小径尽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数盏气死风灯的光晕由远及近,照亮了一行人。
为首者,身着深紫色丞相常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身形挺拔,面容清癯,正是李恪。只是与八年前相比,他眉宇间那份属于李唐皇族的雍容气度仍在,却更添了几分执掌国政多年的沉稳与威仪。只是细看之下,鬓角已染霜色,眼角细纹深刻,即便在灯光下亦难掩那份经年累月殚精竭虑带来的疲惫。
他身后只跟着两人。左侧是心腹幕僚长,一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右侧则是元首府侍卫长,身形魁梧,气息沉凝如山,手始终虚按在腰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
李恪快步上前,在东方墨与青鸾身前三步处站定,撩袍便欲大礼参拜:“臣李恪,恭迎元首、副帅归……”
“不必多礼,恪兄。”东方墨伸手虚扶,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止住了李恪的下拜之势。他上前一步,双手握住李恪的手臂,目光直视对方,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感慨与关切,“八年不见,恪兄……辛苦了。”
这一声“恪兄”,乃是私谊之称,瞬间冲淡了公事的拘谨。李恪身体微微一震,抬头迎上东方墨的目光,八年来的压力、艰辛、乃至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孤独,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短叹,反手握住东方墨的小臂,用力摇了摇:“元首……回来便好。这八年,恪……如履薄冰,所幸未曾辜负所托。”
他又转向青鸾,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依旧,却多了几分故人重逢的暖意:“副帅风姿更胜往昔,一路辛劳。”
青鸾微微欠身还礼:“丞相辛苦。观天枢气象,井然胜昔,丞相之功,华胥基石。”她的赞誉简单直接,却令李恪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寒暄不过数句,李恪便侧身示意:“此处非叙话之地,请元首、副帅移步秘阁。”
一行人迅速离开泊台,穿过数道隐蔽回廊与门户,最终进入元首府地下深处一间完全以青钢岩砌筑、布满隔音与防护阵法的密室——元首府秘阁。此间陈设简单,仅一长案,数张座椅,四壁嵌入的明珠散发出稳定柔和的光线。
屏退左右,只余东方墨、青鸾、李恪三人。
“恪兄,长话短说。”东方墨落座,神情转为郑重,“我与鸾儿此番归来,首要之事,非听政述职,而是为此。”
他手腕一翻,掌心已多了一只温润的玉瓶。拔开瓶塞,一缕难以言喻的、令人神魂都为之一清的异香顿时弥漫室内。他将瓶中丹药倾倒于早已备好的玉碟之中,正是那枚流转着混沌星辉、道纹天成的“乾坤续明丹”。
李恪目光落在那丹药之上,饶是他见惯奇珍,城府深沉,此刻也不禁瞳孔微缩。丹药未服,仅是逸散的些许气息,便让他感到体内沉寂多年的真气隐隐活跃,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一丝。
“此丹名曰‘乾坤续明’,乃我与鸾儿于东大洋灵墟仙岛,集九天星屑、地脉玄乳、混沌青莲子、不死树嫩枝等天地奇珍,耗费四十九个时辰,以混沌真火与生机道韵合力炼制而成。”东方墨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锤,“其效,非为长生不死,而在淬炼肉身根基,滋养神魂本源,祛除沉疴暗伤,大幅延展生命潜能,增寿数十载乃至百载,并保神思清明,体魄康健直至终老。”
李恪听罢,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他凝视着那枚丹药,又抬眼看向东方墨与青鸾——二人风尘仆仆却神光内蕴,八年远游未见沧桑,反似更有进境。他深知东方墨从无虚言,此丹之效,恐怕犹有过之。
“元首……”李恪声音有些发干,“此等逆天造化之物,炼制必是千难万险,耗心竭力……”
“丹成十二枚,耗费心神虽巨,但值得。”东方墨打断了他的感慨,直入主题,“此丹,首要便是为恪兄,以及玄影、珊瑚、公孙先生、莫文、白范黎、苏蕙、沈文渊、石岳、玄枢、书生等十一位华胥奠基元老所备。”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深沉:“八年前我离国时,诸位皆在盛年。如今墨羽传讯,恪兄鬓生华发,玄影咳疾偶发,珊瑚湿寒侵体,公孙先生年事已高……其余诸位,亦皆年岁渐长,精力不复鼎盛。华胥能有今日,诸位居功至伟,乃文明薪火之核心栋梁。岁月无情,墨既窥得天道一线生机,便当竭尽全力,为诸位续此长明之光,令智慧与经验,能护持华胥更久、更远。”
李恪胸中热血激荡,眼眶竟有些发热。他深知东方墨为人,此绝非收买人心之举,而是发自肺腑的惜才、重情与对华胥未来的深远考量。他起身,对着东方墨与青鸾深深一揖:“元首、副帅厚恩,恪……与诸位同僚,没齿难忘!必以此新生之力,尽忠华胥,死而后已!”
“恪兄请起。”东方墨扶起他,继续道,“然此丹药力磅礴,突破过程或有风险,且需绝佳环境与护法。我与鸾儿商议,与其让诸位分散各地自行服丹,不若集中一处,于天枢城附近择一灵机充沛、守卫森严的秘地,统一进行。如此,我可与鸾儿亲自护法,随时应对不测,更能以阵法汇聚灵机,辅助诸位突破,确保万全。”
李恪略一思索,便抚掌称善:“元首思虑周详!如此既可保安全,亦能令诸位同僚齐聚,共历此造化,情谊愈固,心志愈坚。恰巧城东南百里外,有一处名为‘灵枢谷’的所在,乃早年所辟军事禁地,内有温泉地脉,灵机不俗,且地势隐秘,外围有精锐常年驻守,正合所用!”
“甚好。”东方墨点头,“事不宜迟,需即刻召集诸位。此事绝密,不可令外界知晓真实缘由。”
他走向秘阁一侧的书案,铺开特制的、以灵蚕丝织就的纸张,取笔蘸墨——那墨亦非凡品,带着淡淡的金辉。他凝神静气,笔走龙蛇,一连写下十一份内容完全相同、却各有独特加密符文与个人印记的短笺:
“星火急令,见字速归。关乎根基性命、华胥长远,绝密。限一月内,抵天枢。切切。”
落款并非姓名,而是一个以独特道韵勾勒的、唯有收令者方能辨识的火焰徽记——星火令符。
写罢,东方墨取出十一枚特制的玄铁小筒,将令笺分别放入,以火漆封口,火漆印记亦各不相同,对应着每位接收者。
“恪兄,烦请你以丞相府与墨羽双重最高级别渠道,即刻发出。”东方墨将玄铁筒交予李恪,“往大陆者,路线需极端隐秘,启用最可靠的潜伏通道与海上接应点。往各州者,以‘元首紧急归国,召集重臣研讨未来十年国策’为公开掩护,路线亦需保密。务必确保令至人知,且沿途安全无虞。”
李恪双手接过,神情肃穆如承接军国重器:“元首放心,恪亲自督办。府中幕僚长与侍卫长皆可绝对信任,墨羽在天枢的联络节点亦已激活,双线齐发,万无一失。”
“对外口径统一。”青鸾补充道,“天枢城内,可适当放出风声,言元首归来,将闭关与重臣研讨重大方略,时间或需数月。筹备一些公开的文书议题,安排几次烟雾会议,混淆视听。”
“副帅明见。”李恪应道,“恪会安排妥帖,绝不让外界生疑。”
计划已定,三人不再多言。李恪匆匆携令离去,秘阁中重归寂静。
东方墨与青鸾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期待。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遥远的东方海平线下,似乎已有一线极淡的灰白,预示着黎明将至。
星火令已出,必将引动四方。
分散于华胥十州、远航海上、乃至潜伏大陆龙潭虎穴的十一位核心支柱,将在接下来的一月内,以各种方式,向着天枢城这个共同的坐标,悄然汇聚。
一场关乎华胥最高层生命层次集体跃升、文明根基深度巩固的宏大序幕,就在这个冬夜,悄然拉开。
而天枢城,这座沐浴在晨光与海风中的新兴文明之都,将在不久之后,迎接它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长生者”的归来与新生。只是这一切,都将隐藏在“重大国策研讨”的帷幕之下,不为外界所知。
暗流,已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