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将白日的喧嚣与紧张尽数吞没。洛阳殿的灯火却彻夜通明,尤其是紫宸殿侧殿的书房内,烛火更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殿试已然结束,数百份墨迹未干的策论试卷被整齐地码放在御案之旁,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而它们所承载的,是数百名士子的前途命运,乃至未来朝堂格局的微妙走向。
武媚已卸下沉重的衮冕,换上了一身更为便于久坐的玄色常服,但眉宇间的专注与威仪却丝毫未减。她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亲自取过第一份试卷,展开。上官婉儿静立一旁,负责传递试卷、研墨添灯,偶尔在她目光扫过时,低声念出试卷中某些值得玩味的句子,或是简要提示贡士的籍贯、出身。
殿内寂静,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以及武媚指尖那支朱笔在砚台边沿轻蘸时细微的摩擦声。
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锐利如刀,往往数行之间,便已对一份答卷的立意、文采、乃至字里行间隐藏的政治倾向有了清晰的判断。对于那些通篇歌功颂德、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或是一味迎合、将新政吹捧得完美无缺的试卷,她只是淡淡扫过,便置于一旁,朱笔未曾稍停。
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些展现出独立思考,敢于在一定框架内提出见解,尤其是出身寒微、其论述能结合民间实情的试卷上。
一份来自剑南道、署名张柬之的试卷引起了她的注意。此人在肯定新政“提振朝纲、广开才路”的同时,亦委婉指出“刑赏之柄,贵在至公,若偏听暗昧,则小人得志,贤士远遁”,虽未直言酷吏之弊,却暗含规劝之意。文风稳健,引据得当,显示出不俗的学识与胆魄。武媚沉吟片刻,朱笔在张柬之的名字上缓缓画了一个圈。
又有一份,作者是来自岭南的寒门士子,文中大力赞扬科举改革与殿试制度,称之为“寒门之曙光”,并结合岭南开发之事,对新政中鼓励农桑、兴修水利的举措提出了具体的地方执行建议,虽文采稍逊,但务实之风扑面而来。武媚微微颔首,朱笔再次落下。
她还看到一份试卷,作者对《臣轨》、《百僚新诫》等武媚亲自倡导编撰的为臣之道书籍理解颇深,并能引申发挥,论述官员道德与行政效率的关系,观点新颖,逻辑严密。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籍贯家世,乃是普通吏员之家,遂亦圈定。
然而,当看到一份出自某世家子弟之手的试卷时,她的目光骤然转冷。那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典故层出不穷,初看无可挑剔,但细读之下,通篇都在强调“礼法传承”、“祖宗成宪”的重要性,对新政的评价仅限于“太后劳心”的客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对旧日门阀荣光的留恋与对当前秩序的疏离感。武媚冷哼一声,将这份试卷直接扔到了不予录取的那一叠中,朱笔甚至未曾靠近。
时间在烛火的摇曳中悄然流逝,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上官婉儿悄悄为武媚换上一盏新沏的提神茶,见她虽面露疲惫,眼神却依旧锐亮,知道这位圣母神皇是决意要亲自将这数百份试卷审阅完毕。
“大家,已过三更,是否……”婉儿轻声劝道。
“无妨。”武媚打断她,目光未曾离开手中的试卷,“此乃为国抡才之大典,岂可假手他人,亦不可有丝毫懈怠。”她又拿起一份,快速浏览着。
渐渐地,御案一侧,被朱笔圈定名字的试卷堆叠起来。那一个个被鲜红朱砂圈住的姓名,如同跃出纸面的星火,他们中有沉稳敢言的,有务实干练的,有精通新政理念的,共同点是大多出身非顶尖门阀,且其言论或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武媚当下巩固权力、推行改革、打击旧门阀的需要。
当最后一份试卷被审阅完毕,东方的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武媚放下朱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手腕,看着那叠被圈定的名单,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婉儿,依此名单,拟定甲第次序。明日放榜。”她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力度。
“是,大家。”上官婉儿躬身应道,目光扫过那些被朱笔圈定的名字,心中明了,这份名单一旦公布,必将在这批新科进士心中,深深烙下“天子门生”的印记,而朝堂之上,一股崭新的、与圣母神皇命运紧密相连的力量,即将登上历史的舞台。朱笔定名,风云际会,就在这黎明将至的深宫之中,悄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