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曲江池畔,垂柳新绿,碧波荡漾。往年的曲江宴,总是世家子弟吟风弄月、彰显风流的雅集,席间谈论的多是诗文典故、清谈玄理,座次也往往依循门第高低、父辈官阶,泾渭分明。然而,永昌元年的这场曲江宴,却注定与往昔截然不同。
宴会场地早已布置妥当,锦幔华帐,珍馐美馔,丝竹管弦悠扬悦耳。但空气中流淌的,却是一种混合着兴奋、忐忑与微妙尴尬的复杂气息。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的绿袍(按唐制,进士及第者服绿),已然按礼部拟定的名次依次入席。他们的面容上,激动与荣光尚未褪去,许多人仍沉浸在昨日放榜、鱼跃龙门的巨大喜悦之中,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一丝初登高位的拘谨。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同样受邀与宴的世家子弟、以及部分凭借门荫得官的年轻官员。他们依旧穿着代表较高品阶的绯色或紫色官服,举止看似从容,谈笑风生,但那笑容底下,却难掩一份强作的镇定与隐隐的失落。他们的目光不时掠过那些意气风发的绿袍新贵,尤其是在看到几个以往名不见经传、甚至出身寒微的进士,竟被安排在比他们更靠近主位的位置时,那眼神中的复杂情绪更是难以掩饰。
“看那张柬之,听闻昨日殿试,其策论深得……圣母神皇赏识,竟被擢为甲第前列!”一位身着绯袍的年轻官员低声对同伴道,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与一丝酸意。他的同伴,一位出身太原王氏的子弟,冷哼一声,手中玉箸无意识地拨弄着盘中的菜肴,低声道:“不过是敢言些耸动之论,迎合上意罢了。治国平天下,岂是这等骤进之徒所能胜任?”
然而,无论他们私下如何议论,座次的安排本身,已经传递出不容置疑的信号。以往由崔、卢、郑、王等世家大族子弟牢牢占据的显眼席位,如今坐上了不少陌生的面孔。他们或许言辞尚带乡音,举止偶见局促,但那挺直的脊梁与眼中灼热的光芒,却宣告着一种新的力量正在崛起。
宴会的气氛,在这种新旧交织的暗流中,显得有些微妙的凝滞。寒门进士们虽感荣耀,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审视与隔阂,交谈不免谨慎。世家子弟们则努力维持着风度,但往日在类似场合挥洒自如的谈笑,今日却显得有些刻意和空洞。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司礼内侍一声高亢的唱喏划破了池畔的空气:“圣母神皇驾到——”
霎时间,无论绿袍绯紫,所有人皆离席起身,面朝御驾来临的方向,躬身垂首,齐声高呼:“恭迎圣母神皇!”
武媚并未穿着昨日殿试时那般沉重的衮冕,只着一袭象征尊贵的赭黄色常服,在上官婉儿及贴身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而至。她面容平和,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将那些激动、敬畏、复杂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径直走向主位,安然落座。
“今日曲江之宴,乃为嘉勉新科,共庆才俊。”她的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皆是国家栋梁,未来之希望。望尔等不负朕望,竭诚尽智,辅佐朝纲,共襄盛世。”
没有冗长的训诫,言语简洁而有力。随即,她示意赐酒。内侍们捧着金盘玉壶,为每一位与宴者斟满御酒。
武媚率先举杯,目光特意在那几位被破格提拔的寒门进士方向停留了一瞬,虽未点名,但其意自明。“朕,以此杯,贺诸君金榜题名,亦期诸君,来日成为国之柱石!”
“谢陛下隆恩!臣等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新科进士们激动万分,声音洪亮,纷纷仰首饮尽。那杯中的御酒,此刻于他们而言,不仅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知遇之恩。
而那些世家子弟们,亦只能随着众人举杯,口中称谢,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们清楚地看到,圣母神皇那看似对所有人的勉励,其重心已然倾斜。这曲江池畔的座次易主,绝非偶然,而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标志——一个由殿试开创,由寒门才俊填充,完全效忠于御座之上那位圣母神皇的新时代,已然拉开了序幕。旧日的荣光与特权,正在这春风与酒香中,悄然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