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胜利,是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关墙上下,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腥气,混合着焚烧尸骸的焦臭,令人作呕。士卒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清理着狼藉的战场,每一张脸上都刻着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都督行营内,楚骁肩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浸透新换的布条。医官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额角冷汗涔涔。那毒虽解,但反复的撕裂和巨大的身体亏空,让恢复变得异常缓慢。楚骁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慑人,里面没有丝毫病弱,只有冰封般的冷静和计算。
王校尉捧着最新的清册,声音因连日的嘶吼而沙哑:“缴获的粮草清点完毕,省吃俭用,可支两月。缴获兵甲已分发各部,替换损毁。战马损失颇重,但俘获补充后,骑营尚能维持八百之数。就是……箭矢损耗太大,尤其是弩箭,补充不及。”
楚骁闭目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仿佛在计算着什么。良久,他睁开眼:“阵亡弟兄的后事,抚恤,不得有误。他们的家小,从我的份例里拨钱粮供养。”
“将军,这……” “照做。”楚骁语气不容置疑,“活人比死人重要,但死了的,不能白死。”
他顿了顿,又问:“关外还有零散敌军吗?”
胡彪瓮声道:“夜不收回报,狄人和漠北崽子都跑远了,百里内不见踪影。倒是抓了不少溃散的伤兵,按将军吩咐,狄人的能用的留下,漠北的都单独关着。”
“看好那些漠北军官,特别是领兵的千夫长、百夫长,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互通消息。”楚骁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老子留着他们,有用。”
“是!”
“将军,”王校尉忧心忡忡地补充,“咱们虽胜,但伤亡太大,新兵虽经血战,终究经验不足。若是敌军卷土重来……”
“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来。”楚骁打断他,语气笃定,“阿史那咄吉吓破了胆,赵元庚……他的麻烦在京城。”
他站起身,因虚弱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走到那张粗糙的牛皮地图前。目光掠过玉门关,掠过广袤的西北,最终落在遥远的东南方向。
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我们要做的,是趁他们乱的时候,把自己吃胖,把爪子磨利。”楚骁的手指重重按在玉门关上,“整军,练兵,囤粮,造械。告诉周边那些还在观望的坞堡、流民帅,玉门关有粮食,有地盘,想要,就拿命来换,拿忠心来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驱散了王校尉和胡彪心中的些许阴霾。
“末将明白!”两人齐声应道,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京城。子夜。
往日宵禁后便该沉寂的帝都,此刻却暗流汹涌。皇城西侧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汇聚起一队队甲士,刀剑出鞘,反射着惨淡的月光,人数竟不下两千。为首一人,正是瑞王赵瑢的心腹,京营右卫指挥使。他望着不远处那扇本该由自己人控制的皇城西门,手心全是冷汗。
瑞王赵瑢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禁军盔甲,躲藏在队伍中间,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既有孤注一掷的疯狂,也有难以抑制的恐惧。成败,在此一举。
“王爷,时辰到了。”身旁的老太监低声道,声音发颤。
赵瑢猛地一咬牙,拔出佩剑,声音因紧张而尖利:“清君侧,诛逆贼!随本王杀进去!”
“杀!”
两千甲士发出压抑的低吼,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向皇城西门。
然而,预想中的内应开门并未出现。那扇沉重的宫门,依旧紧闭。
“怎么回事?!”赵瑢脸色骤变。
就在此时,皇城城墙之上,突然火把大亮!无数弓箭手的身影出现在垛口之后,冰冷的箭镞对准了下方的叛军。
一个阴沉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带着浓浓的嘲讽:“瑞王殿下,深夜带兵擅闯宫禁,意欲何为啊?”
火光照耀下,谋士吴用的脸出现在城头,旁边站着的是本该被“策反”的西门守将,此刻正一脸冷漠。
中计了!
赵瑢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放箭!”吴用毫不犹豫,冷声下令。
霎时间,箭如雨下!毫无防备的叛军顿时被射倒一片,惨叫声划破夜空!
“冲!给我撞开宫门!”赵瑢红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吼。
叛军慌乱地试图冲击宫门,迎接他们的却是更加密集的箭雨和从墙头砸下的滚木礌石。
混乱中,更大的噩耗传来!
“王爷!不好了!四面都是伏兵!我们被包围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跌跌撞撞地跑来哭喊。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街道两侧的坊门突然洞开,无数打着漠北王旗号的精锐步骑蜂拥而出,刀枪如林,瞬间完成了对这支叛军的合围。为首将领,正是赵元庚麾下大将。
完了!彻底完了!
赵瑢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看着身边将士如同割草般倒下,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他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一场志在必得的政变,转眼间变成了瓮中捉鳖的屠杀。叛军被压缩在狭小的街道上,进退不得,只能任由漠北军无情屠戮。鲜血染红了青石板,哭喊声、求饶声、厮杀声震天动地。
赵瑢被亲卫拼死保护着,且战且退,却如同困兽,最终被逼入一条死巷。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扭曲绝望的脸。
漠北军分开,肩头依旧裹着伤布、脸色阴沉的赵元庚,在吴用和众多将领的簇拥下,缓缓走上前来。他目光冰冷地看着如同丧家之犬的瑞王。
“皇侄,深夜不在府中安歇,带兵到此,是想念皇叔了吗?”赵元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赵瑢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皇叔……皇叔饶命!是……是有人蛊惑于我!我……我愿禅位!愿奉皇叔为主!”
“禅位?”赵元庚嗤笑一声,“本王需要你禅吗?”
他缓缓拔出腰刀,刀锋在火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本王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这龙椅,染了血坐上去,才更稳当。”
刀光一闪!
鲜血喷溅!
瑞王赵瑢的人头滚落在地,眼睛兀自圆睁着,残留着无尽的惊恐和不甘。
赵元庚看也没看那尸首,收刀入鞘,冷冷下令:“参与叛乱的,一个不留。其家眷,男丁尽诛,女眷没入教坊司。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无论大小,全部下狱彻查!”
冷酷的命令,预示着京城即将迎来一场更加血腥的清洗。今夜,注定是一个流血的夜晚。
谢府。书房内的灯火,亮了一夜。
谢文渊坐在椅上,仿佛老僧入定。外面的喊杀声、哭叫声隐隐传来,他恍若未闻。直到天色微明,一名老仆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相爷,瑞王……伏诛了。参与叛乱的官员、将领,正被大肆搜捕。金狼卫已经围了崔府、刘府。”
谢文渊缓缓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我们的人……”
“皆已隐匿,暂未波及。”老仆答道,递上一枚小巧的铜管,“西北刚到的。”
谢文渊接过,取出内里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狼伤愈,牙更利,静待风起。”
老宰相看着那字迹,久久不语。楚骁……恢复得比预想更快,胃口也更大了。静待风起?这京城的风,已然是腥风血雨。
他沉吟片刻,取过纸笔,写下几行小字,封好,递给老仆:“想办法,送到李忠手里。告诉他,‘种子’该醒了。”
老仆躬身接过,悄然而退。
谢文渊走到窗边,望向皇城方向,那里火光仍未完全熄灭。赵元庚用血洗清了道路,也埋下了更多仇恨的种子。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而西北那头伤愈的狼,又在盘算着什么?
玉门关。地牢。
崔岑蜷缩在角落,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不同于往日的肃杀操练声,心中惊疑不定。楚骁没死,关隘大胜,他这颗棋子,下一步会被如何处置?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楚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苍白,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崔大人,”楚骁开口,声音平淡,“京城来的消息,瑞王赵瑢,昨夜带兵冲宫,失败……身首异处了。”
崔岑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什……什么?!”
“你的旧主,没了。”楚骁看着他,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说,京城里,还有谁会在意你的死活?还有谁会信你送出去的消息?”
崔岑彻底瘫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他最后的指望,碎了。
“不过,”楚骁话锋一转,“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崔岑茫然抬头。
“瑞王死了,你以前替他做的那些事,知道内情的人,又少了一个。”楚骁走近几步,蹲下身,目光平视着他,“现在,你只需要为我做事。做得好了,或许真能换个活法。”
他伸出手:“把你知道的,关于瑞王还有哪些党羽,在京营、在各地州郡还有哪些人手,他们通常如何联系,写下来。越详细越好。”
崔岑看着楚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他颤抖着,接过亲兵递来的纸笔,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楚骁站起身,不再看他。这条线,还能钓出不少鱼。
他走出地牢,阳光刺眼。关内,新的士卒在军官的呵斥下操练,工匠在赶制箭簇,一派忙碌。伤口还在疼,但一股新的力量,正在这血腥的土壤里滋生。
京城的血,流得还不够多。西北的风,也该往东南吹一吹了。
他眯起眼,望向天际。
乱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