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大捷的喧嚣,在持续了整整一夜的追杀与肃清后,终于被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死寂所取代。关墙上下,尸山血海,硝烟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幸存的守军士卒机械地搬运着同袍和敌人的尸体,清理着破损的兵器,每个人脸上都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恍惚、胜利带来的亢奋,以及难以言喻的麻木。
都督行营内,药味重新压过了血腥。楚骁肩头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溃烂的腐肉被剜去,露出鲜红的嫩肉,剧痛让他额角不断渗出冷汗,但他依旧坐得笔直,听着王校尉和胡彪的禀报。
“斩首初步清点,超过八千级,其中狄人约占六成,漠北军四成。缴获兵甲、战马、旗帜无算,最重要的是……”王校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截获了漠北军大半粮草辎重。省着用,够我们撑两个月!”
胡彪更是激动得满脸放光:“将军,咱们发了!狄王和那漠北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丢下的全是好东西。还有不少重伤没死的俘虏,咋处置?”
楚骁脸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常:“俘虏?狄人的,伤重的,给他们个痛快。轻伤的,看起来老实的,打散编入辅兵营,告诉他们,干活换饭吃,敢有异动,全队连坐。漠北军的……”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单独关押,严加看管,尤其是军官,老子有用。”
“是!”
“咱们的伤亡呢?”楚骁问。
王校尉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沉重道:“阵亡一千七百余人,重伤三百多,轻伤…几乎人人带伤。夜不收弟兄折了二十三个老手。”其中包括那个冒死带回消息的狗蛋,他没能从高烧中挺过来。
行营内一阵沉默。胜利的代价,同样惨重。
楚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冰冷:“抚恤加倍。战死的弟兄,名字刻碑。他们的家眷,以后玉门关养着。”
“是!”
“将军,”胡彪忍不住道,“您那伤,医官说毒虽清了,但亏空太大,必须好生静养。”
“静养?”楚骁扯动嘴角,“外面那些死人能让我静养吗?赵元庚和阿史那咄吉能让我静养吗?”
他站起身,因虚弱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走,去看看咱们的‘客人’。”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崔岑缩在角落,听着外面震天的欢呼渐渐平息,变为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楚骁没死!玉门关大胜!那他这个传递假消息的“功臣”,下场可想而知。
当牢门被打开,楚骁那并不高大却带着无边压迫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崔岑吓得几乎失禁,手脚并用地向后缩,语无伦次:“将军饶命,下官……下官也是被逼的……”
楚骁没理他,目光扫过隔壁牢房里那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宣旨太监。太监到底见识多些,还能强撑着保持一点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崔大人的信,写得很好。”楚骁开口,声音平淡,却让崔岑浑身一哆嗦,“京城那边,很满意。”
崔岑愣住,不明所以。
“瑞王殿下,还指望崔大人再接再厉,里应外合,助他成就大业呢。”楚骁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嘲弄。
崔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将军……我……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楚骁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恐惧的眼睛,“现在,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我把你和你写给瑞王的密信,一起交给外面那些刚刚死了很多弟兄的将士。你说,他们会怎么招待你?”
崔岑想象了一下那场景,顿时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
“第二条,”楚骁声音压低,如同恶魔低语,“你继续给京城写信。告诉你的主子,玉门关惨胜,伤亡殆尽,楚骁重伤昏迷,关内物资奇缺,人心浮动,只需再稍加压力,便可一举而下。”
崔岑猛地抬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怎么写,不用我教你吧?”楚骁盯着他,“把你看到听到的‘惨状’,好好渲染一下。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将军……您这是……”崔岑完全懵了。
“我要你,做我的信使,把我想要京城知道的消息,送出去。”楚骁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做好了,你能活。做不好,或者敢耍花样……”
他没说完,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一切。
崔岑瘫软在地,冷汗浸透衣背。他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对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现在,更是成了对方反向递出的一把毒刃。
“下官……下官遵命。”他颤声应下,再无丝毫侥幸。
楚骁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太监:“公公。”
太监身体一颤,连忙躬身:“将军有何吩咐?”
“劳烦公公,也写份奏报吧。就按你看到的实情写,玉门关大捷,斩首数千,然楚将军重伤,军中乏粮,恳请朝廷……哦,现在是监国殿下,速拨粮饷医药物资,以安边军之心。”
太监愣了一下,随即了然。这是要借他的口,向京城那位监国的瑞王施压,或者……试探?他不敢多想,连忙应下:“咱家明白,咱家这就写。定将将军之苦衷,上达天听!”
楚骁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牢房。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让京城的豺狼们猜去吧。
他现在更需要时间,消化战果,舔舐伤口,准备下一场搏杀。
京城。瑞王府。
赵瑢如同困兽,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崔岑的第二封密信已经送到,信中描述的玉门关“惨胜”后的虚弱景象,让他心跳加速,却又疑虑重重。
楚骁真的重伤了?玉门关真的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
但他派去的另一路心腹暗中观察,也回报说玉门关确实在大量焚化尸体,守军面貌疲惫不堪,关防似乎外紧内松。而且,谢文渊那个老狐狸最近似乎也有些异动,门下官员频繁出入,像是在密谋什么。
“不能再等了!”赵瑢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疯狂,“无论楚骁是真是假,赵元庚重伤未愈,京城守备空虚,这是本王最好的机会。”
他看向面前的心腹老太监和一名穿着禁军服饰的将领:“我们的人,能调动多少?”
那将领低声道:“京营右卫指挥使是咱们的人,能拉出两千甲士。皇城西门守将也可策应。只是……漠北王在京城内外驻有重兵,尤其是他的金狼卫,战力强悍。”
“擒贼先擒王!”赵瑢咬牙道,“只要趁其不备,攻入皇城,控制住赵元庚和太后,拿到玉玺,以太后名义下诏废黜逆贼,则大事可成。”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去准备。三日后子夜动手,成败在此一举!”
老太监和将领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和恐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躬身领命:“是!”
同一片夜空下,谢府书房。
谢文渊看着面前一份刚刚收到的密报,久久不语。密报来自西北,详细描述了玉门关真实的战况——楚骁以自身为饵,诱敌深入,用前所未闻的“地火”之计重创联军,自身虽伤,却远未到垂危地步。
老宰相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惊叹和更深的忌惮。
楚骁……此子不仅悍勇,更兼狠辣诡诈,竟能想到如此战法!经此一役,西北格局已变,此子已成一镇枭雄,再非池中之物。
他又拿起另一份密报,是关于瑞王赵瑢近期频繁异常的活动迹象。
“蠢货,自寻死路……”谢文渊低声叹息。赵瑢那点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赵元庚?恐怕此刻,一张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他沉默良久,终于提笔,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写下几行字,然后将其仔细封入一枚小巧的铜管内。
“来人。”
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
“把这个,用最快的方式,送到玉门关,交给楚将军。”谢文渊将铜管递出,语气凝重,“告诉他,京城剧变在即,早做打算。”
老仆接过,无声退下。
谢文渊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皇城模糊的轮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他这把老骨头,或许也该动一动了。至少,要为这个天下,留几分元气。
而西北的楚骁,接到这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时,又会作何反应?
乱世的棋盘上,棋子与棋手的位置,正在悄然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