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外扎营的夜晚,到底不如歇在客栈安稳。
淮安城外的冬夜,寒气像是能穿过皮肤渗进骨里。
纵使帐篷里铺了厚毡,燃了炭盆,裹了被子还是让人恨不得蜷成一团好更暖和一些。
逼不得已,望舒和汀荷将两床被子叠到一起,二人背靠背的歇息了。
望舒白日里在车上补了些觉,夜里反倒睡不踏实。
虎子倒是不怕冷,居然不肯进帐子,要歇在帐外,赵猛说是这些猎犬有守夜的本能。
帐篷外风声呼呼的吹着,偶尔传来守夜护卫低低的交谈声,更衬得荒野寂静。
约莫丑时前后,帐外忽然传来虎子几声短促的轻吠,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奔跑声。
望舒惊醒,侧耳细听。
赵猛压低的吩咐声隐约传来:“……去看看,莫要惊扰夫人。”
旋即是一阵远去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她拥着被子坐起,想掀帘瞧瞧,却又怕添乱。
外头风声依旧,偶尔夹杂着不知名的夜鸟啼鸣,凄清而遥远。
困意重新袭来,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营地已热闹起来。
望舒走出帐篷时,便见空地上摆着几样猎物:
一头半大的野猪,两只肥硕的野兔,还有四只羽毛斑斓的野鸡。
野猪脖颈处有道深深的咬痕,血迹已凝成暗红。
赵猛正蹲在一旁,用粗布擦拭箭簇上的血污。
睚眦和虎子围着他打转,尾巴摇得欢实,鼻息喷出团团白雾。
“这是……”望舒惊讶,“昨夜里猎的?”
赵猛起身行礼,脸上带着笑意:
“回夫人,正是。
昨夜丑时前后,虎子先听到动静,叫了两声示警。
睚眦闻声就往外窜,虎子也跟了上去。
属下追出一里多地,才见着这头野猪。”
他蹲下身,拍了拍两只猎犬的脑袋,眼中满是赞许:
“这两只崽子当真了得,见了野猪也不怯,竟懂得前后夹击。
属下赶到时,它们已与那畜生缠斗了好一阵子。”
望舒听得有趣,也蹲下身去。
虎子见她靠近,立刻凑上来,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掌心蹭了蹭,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竟似有几分求夸奖的意味。
她笑着抚摸虎子的头,指尖忽然触到一处硬痂。
拨开厚实的颈毛细看,果然有道寸许长的伤口,血迹已凝,周边的毛黏结在一起。
“受伤了。”望舒蹙眉,转头吩咐赵猛,“取些伤药来,我给它敷上。”
赵猛凑近瞧了瞧,却不以为意:
“夫人不必挂心。这点小伤,对猎犬来说不算什么。若是等晚些再发现,只怕疤都该结好了。”
望舒怔了怔,才想起这两只终究不是养在深闺的玩物,而是要在山林间搏命的猎犬。
她心中泛起一丝愧疚,手上却更轻柔地抚摸着虎子的头。
虎子被她摸得舒服,尾巴甩得更欢,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呜呜声。
“这些猎物怕是一日吃不完。”
望舒起身,看着那堆野味。
“把皮子仔细剥了,收拾干净。
午间就在外面用饭罢,熬一锅骨头汤,剩下的肉腌起来路上吃。
骨头留给它们,这一路也该补补。”
众人见着这些猎物,起初还以为是赵猛一人猎得的。
待听说是两只半大猎犬的功劳,看它们的眼神都不同了。
原先只当是夫人养着解闷的玩意儿,如今才知是真能派上用场的。
这日后,队伍里那些因连日赶路而疲惫的人,每每看见两只猎犬还在雪地里撒欢奔跑,精神便为之一振。
连辛师傅也时常掀开车帘,望着那两道矫健的身影,眼中露出被这种无畏向前感染的笑意。
她眼角那道陈年的伤痕,应该中细年前自毁容颜留下的。
此刻与细密的皱纹叠在一起,竟显得格外自然。
也许这么多年孑然一身,并非无人看得上她,而是她自己选择了逃避,躲进了一个人的世界里,与香料为伴。
接下来几日,望舒与赵猛、抚剑等人仔细核对了地图,根据路程远近与天气变化,重新安排了行程。
此后便再未露宿荒野,总能赶在天黑前寻到客栈或驿馆落脚。
第四日,行至徐州境内。
这段路比前几日更显荒凉。
道旁多是秃山,岩石裸露,草木稀疏。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却始终憋着。
北风刮过山谷,发出的声音有些尖锐,且吹得人的皮肤都有些发痛。
探路的护卫快马折返,禀报前方发现四个形迹可疑之人,像是踩盘子的山匪。
赵猛当即吩咐加强戒备,女眷的马车被护在中间,护卫们手按刀柄,缓缓前行。
果然,行至一处狭窄的山坳时,两侧山坡上忽然冒出十余人,手持刀棍,呼喝着冲将下来。
“留下钱财货物,饶尔等性命!”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嗓门粗嘎。
赵猛并不答话,只打了个手势。护卫们瞬间散开阵型,刀剑出鞘。
抚剑带着几个女护卫护在马车周围,手中长剑寒光凛凛。
那些山匪起初见队伍中有不少女子,只当是寻常富户家眷,并未放在眼里。
可一交手便知不对,这些“丫鬟”出手狠辣,招式凌厉,竟比男子还要难缠。
混战不过一刻钟,山匪便倒了一片。
两人当场毙命,五人重伤倒地呻吟,余下七八个被刀剑逼着,跪了一地。
赵猛审问下来,得知这是附近山上的盗匪。
这一队本是出来探路的,见他们车马众多,以为是肥羊,想抢了上山,没曾想踢到了铁板。
传信的烟花筒早被打落在地,一个也没能逃出去报信。
望舒坐在马车里,隔着帘缝冷眼瞧着。
那些山匪个个哭喊着说是被逼为匪,原是老实本分的农夫。
可其中一人始终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当赵猛提议将人押送当地官府时,望舒敏锐地瞥见,那个低头的人嘴角竟微微弯了一下。
虽只一瞬,却还是被她瞧了明白。
她心中警铃大作。
“且慢。”望舒掀开车帘,声音不高,却让众人都静了下来,“不必送徐州府衙。”
赵猛不解:“夫人的意思是……”
“他们在此地盘踞五年,官府却未能剿灭,想来力有不逮。”
望舒斟酌着词句,目光扫过那几个跪地的山匪。
“咱们正好缺些苦力,先押着上路罢。
待出了徐州地界,再交给下处州府处置,也算是送他们一桩政绩。”
她这话说得含蓄,赵猛却立刻明白了,夫人这是疑心官匪勾结。
若真将人送进徐州府衙,只怕前脚送去,后脚就被放了,反倒打草惊蛇,而后可能还会惹来更多的山匪报复。
那低头的人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僵。
“传令下去,加速赶路。”望舒放下车帘,“今夜务必离开徐州。便是扎宿,也要宿在别处地界。”
队伍连夜疾行。
北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砂石,打在车篷上沙沙作响。
天完全黑透后,竟飘起了细雪。
雪粒在风中打着旋,落在人脸上,冰凉刺骨。
没有人抱怨。
护卫们轮班警戒,车夫咬牙挥鞭,马匹喷着白气,在官道上疾驰。
睚眦和虎子不再撒欢,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两侧,耳尖竖起,时刻警惕。
直到辰时初,天色微明,前方界碑上“山东”二字映入眼帘,众人才松了口气。
望舒寻了处城外驿栈歇脚,让赵猛派人去济宁府衙通报。
那个始终低头的山匪听说要交给济宁府,脸色瞬间灰败,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果然有鬼。
午时末,驿栈里的众人正歇息,驿栈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原来是赵猛打头,后面竟是济宁知府与巡按御史亲自来了。
赵猛跟望舒回报道自己去府衙时,正巧遇上巡按御史在此地考察,二人听闻此事,当即骑马赶来。
望舒整理衣饰,至客栈大堂相见。
知府是个圆脸的中年人,言谈客气。
巡按御史却颇为年轻,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眼神犀利。
二人见了望舒,先道了辛苦,又对擒获山匪一事再三致谢。
“下官早闻林夫人曾立军功,得圣上嘉奖。”
巡按御史拱手道,“今日又为民除害,擒获匪类,下官定当如实上奏。”
望舒忙还礼:“大人言重了。不过是自保反击,侥幸得手。若有处置不当之处,还望海涵。”
知府带来的差役已将山匪押走,连那几个重伤的也没落下。
赵猛与差役头目仔细交接了文书证物,画押签字。
送走两位大人,望舒才觉得浑身乏力。
连日赶路,又经这番波折,着实耗神。
她吩咐众人好生歇息一日,明日再行。
此后路程,除了一场大雪耽搁了一日,倒也顺利。
只是辛师傅越发难熬了。
她这个地道的南方人,越往北越受不了这干冷天气。
嘴唇起了皮,手背冻得通红,咳嗽也渐渐重了。
最后那日早晨,推门便见天地白茫茫一片。
雪还在下,鹅毛似的,纷纷扬扬。
辛师傅裹着厚厚的斗篷,仍止不住发抖,面色苍白,咳嗽时肩头轻颤。
望舒想让她再歇一日,她却摇头:
“夫人归心似箭,老妇也想早些见到幼婷。一点风寒罢了,穷苦人家,从来不吃药的。”
话虽如此,望舒还是让人给她备了个暖手铜炉,又叮嘱汀雨路上好生照看。
冬月二十八,午后。
雪终于停了。
天空依旧阴沉,四野白皑皑一片,官道上的积雪被车马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路旁的树木挂满冰凌,偶尔有积雪从枝头滑落,噗的一声,扬起一团雪雾。
远远的,已能望见城墙的轮廓。
望舒掀开车帘,冷风夹着雪沫扑在脸上,她却不觉寒冷,心头反倒热了起来。
城门外,一小队兵马肃立雪中。
当先两匹骏马上,坐着两个少年。
一个穿着靛蓝箭袖,外罩玄色披风;
另一个身形略瘦,披着灰鼠皮斗篷。
两人都戴了皮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
可望舒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煜哥儿,还有黎小昕。
她还未吩咐加速,那两个少年已催马奔来。
马蹄踏碎积雪,溅起片片琼玉。
风中传来一声呼喊,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与粗粝:
“娘!”
望舒眼眶一热。
这声音以前多清亮啊,如今却这般粗嘎。
她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泪水无声滑落。
她忙用帕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马车停下时,王煜已奔到近前。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不等踏板放下,竟一跃上了车辕,掀帘钻了进来。
“娘!”他跪在望舒跟前,仰起脸。
那张原本圆润的脸庞,如今有了清晰的轮廓,眉眼长开了,嘴唇上方冒出细细的绒毛。
只有那双眼睛,还如幼时一般亮晶晶的,此刻泛着水光。
望舒想板起脸训他,怎么能这般莽撞,若摔了怎么办?
可话未出口,泪水已无法止住。
她伸手,想拍他的肩,手落下时却成了轻轻的抚摸。
“傻孩子……”她声音哽咽,将儿子揽进怀里。
王煜将脸埋在她肩头,肩膀轻轻耸动。
车外风雪依旧,车内却暖意融融。
睚眦在车外兴奋地吠叫,虎子也跟着应和。
辛师傅撩开车帘望了一眼,眼中露出温和的笑意,悄悄放下了帘子。
回家了。
? ?儿子啊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