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田埂鬼”的故事,是在那年夏天,跟着父亲回乡下老家。老家在一个叫“泥塘洼”的地方,名字听着就潮气重,四围都是望不到边的稻田,一到夏天,绿汪汪的,风一吹,稻浪翻起来,带着一股子泥土和植物发酵的味道。
讲故事的是村里的王大爷,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脸上的皱纹能夹死蚊子。那晚村里停电,各家各户都搬了竹床藤椅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乘凉。月亮隔着层薄云,昏昏黄黄的,地上树影斑驳,蝉鸣已经歇了,只有不知名的虫儿在稻田里唧唧地叫,声音单调,听久了让人心里发毛。
王大爷摇着蒲扇,先是跟我爸唠了些今年的收成,然后话头一转,压低了声音,朝着那片黑黢黢的稻田努了努嘴:“要说这泥塘洼,别的没啥,就是这田埂子,邪乎得很。尤其是西边那片‘死人洼’,嘿嘿,夜里头,可不敢随便走。”
我那时候年纪小,胆子却不小,好奇心更是重,立刻凑过去问:“王大爷,咋邪乎了?田埂子还能吃人不成?”
王大爷看了我一眼,蒲扇停了停,眼神里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害怕,又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不舒服的事。“吃人?差不多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沙沙的质感,像是老旧的木门被风吹动,“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不知道,这田埂上啊,有时候会有‘东西’晃荡。老辈人叫它们‘田埂鬼’,说是以前闹饥荒,饿死在田埂上的人变的,也有人说,是淹死在泥沼里的冤魂,舍不得离开田地。”
“田埂鬼长啥样啊?”我追问,心怦怦直跳。
“长啥样?”王大爷的蒲扇又摇了起来,一下一下,带着节奏,“说起来,怪模怪样的。不像人,也不像啥牲口。就跟那田埂边疯长的老草绳似的,细细长长,软软趴趴的,颜色嘛,跟烂泥和田埂上的青苔差不多,灰不溜秋,绿不唧唧的,混在田埂上,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周围几个乘凉的村民也都凑了过来,连蚊子叮在胳膊上都忘了拍。“这东西坏得很,它不是出来吓人的,它是出来祸祸田的。”王大爷接着说,“你说这田埂,就是用来挡水的,水多了要排,水少了要蓄,全靠这田埂子结实。可这田埂鬼,它就喜欢在田埂上爬来爬去,不是用爪子抓,也不是用牙啃,它那身子骨,就跟没骨头似的,能顺着田埂的缝钻进去,一点点地把田埂给‘磨’松了。”
“磨松了会咋样?”我爸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咋样?”王大爷叹了口气,“轻则漏水,好好的一片田,水‘滋滋’地往田埂外渗,渗着渗着,田就干了,稻子都得旱死。重则呢,直接给你把田埂弄塌了!那水‘哗啦’一下全灌到隔壁田里去了,这边干死,那边涝死,一季的收成全完了!以前啊,村里就吃过这亏,好几户人家的田,头天看着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去看,田埂塌了一大段,水漫得到处都是,稻子根都泡烂了。”
这听起来像是天灾,可王大爷说得神神叨叨的,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大爷,这咋就知道是田埂鬼干的呢?”有个年轻点的村民问。
“咋知道?”王大爷眼神一凛,“因为这东西不光祸祸田,它还害人!”
这句话一出,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远处的稻田里,虫鸣声似乎也停了片刻,然后又更加密集地响起来,像是在害怕什么。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王大爷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像是沉入了回忆,“那时候我还小,也就跟你这么大吧,”他指了指我,“村里有个叫李老五的光棍汉,人挺勤快,就是有时候犯点浑,喝点酒就啥都不管不顾。有一年夏天,连着下了几天雨,田里水都满了,得去看看田埂,别让水漫出来。李老五那天喝了点闷酒,天黑了才想起来这事,拎着个马灯就下田了。”
“那时候田埂滑不滑?”我忍不住问,心里已经开始发毛。
“滑?那可不是一般的滑!全是烂泥,踩上去‘噗嗤噗嗤’的,深一脚浅一脚。李老五喝了酒,走路也不稳,提着马灯,灯光在稻田里晃来晃去,影影绰绰的。他老婆在家等了半天,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心里就有点慌,跑村口来找我们几个还没睡的老爷们。”
王大爷的蒲扇停了,手紧紧攥着扇柄,指节都有点发白。“我们几个人点了火把,拿了锄头,就下田去找。那时候雨刚停,月亮露出来一点,田里雾气腾腾的,能见度低得很。我们沿着田埂喊‘老五!老五!你在哪!’喊了半天,没人应。”
“后来呢?”我屏住了呼吸。
“后来,我们走到西边那片‘死人洼’附近,就听见‘扑腾扑腾’的水声,还有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在水里挣扎。我们赶紧跑过去,就着月光和火把光一看……”王大爷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点抖,“我的个老天爷啊!你们猜我们看见啥了?”
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子,连粗气都不敢喘。
“我们看见李老五半截身子陷在田埂旁边的一个泥沼里!那泥沼平时看着就是片普通的水田,谁知道那么深!他手里还攥着马灯,灯已经灭了,脸上全是泥,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像是想喊又喊不出来。我们赶紧想拉他,可他下半身像是被啥东西死死拽住了,咋拉都拉不动!”
“被啥拽住了?田埂鬼?”我脱口而出。
王大爷点点头,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是啥,就看见他脚踝上,缠着一圈灰绿色的‘东西’,细细长长的,跟老草绳似的,紧紧地勒在他脚踝上,那‘草绳’还在一点点地往泥里拽!那东西滑不溜秋的,我们用锄头去砍,去砸,可那‘草绳’软得很,锄头砍上去就跟砍在烂泥里一样,根本伤不到它!”
“李老五呢?他怎么样了?”我追问,手心都出汗了。
“他……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嘴里‘嗬嗬’地响,眼泪鼻涕全流出来了,那眼神,是真怕啊!”王大爷的声音里带着恐惧,“我们拉不动他,那‘草绳’越拽越紧,越拽越深。没多一会儿,他上半身也沉下去了,只留下两只手在外面扑腾,最后‘扑通’一声,全没了……”
“啊?”我吓得差点叫出来,周围的几个妇女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后来呢?捞上来了吗?”我爸脸色也不太好。
“捞?怎么捞?”王大爷苦笑着摇摇头,“那泥沼看着不大,可深着呢,下去就陷。我们拿竹竿子探,探了半天都没到底。第二天找了村里的壮劳力,弄了门板,才慢慢把泥往外舀。等舀得差不多了,只捞上来一只他穿的草鞋,还有脚踝上缠着的那截‘草绳’……”
“那‘草绳’是啥样的?”
“就是跟田埂上的烂草绳一模一样,灰绿灰绿的,软趴趴的,拿在手里冰凉刺骨,还有一股子腥臭的烂泥味。我们想把它扔了,可那东西一碰到泥土,‘滋溜’一下,就跟活了似的,钻进泥里不见了!”王大爷说到这里,打了个寒噤,“从那以后,村里就没人敢晚上去‘死人洼’那片田埂了。”
这还没完,王大爷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说是过了几年,村里有个不信邪的年轻人,叫狗蛋,觉得老一辈人净瞎扯,哪有什么田埂鬼,就是田埂年久失修,加上李老五自己喝酒不小心掉泥沼里了。有一年秋收后,田里没水了,露出了干硬的田埂。狗蛋觉得这时候去修田埂最好,就一个人扛着锄头,天擦黑的时候去了西边的田埂。
“那天晚上,月亮挺亮的,照得田埂发白。狗蛋干得挺起劲儿,哼着小曲,这儿敲敲,那儿铲铲。”王大爷的声音又变得低沉,“他干着干着,就觉得脚踝上有点痒,像是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以为是田埂上的草,低头一看,啥也没有。可没一会儿,又感觉被蹭了一下,这次有点发紧。他再低头,就看见自己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圈灰绿色的‘草绳’,跟李老五那次一模一样!”
“狗蛋吓了一跳,赶紧用锄头去扒拉,可那‘草绳’越缠越紧,勒得他脚踝生疼,而且那‘草绳’还在往田埂的裂缝里钻,带着他的脚往田埂边的一个干泥坑里拽!”
“狗蛋这下知道怕了,使劲儿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喊救命。好在他家离田埂不算太远,他爹听见了,带着几个人拿着手电筒就跑来了。等他们跑到,看见狗蛋半个身子已经被拽到泥坑里了,那泥坑看着干,底下却是稀泥,吸力大得很。他脚踝上的‘草绳’还在动,像是有生命一样!”
“他们赶紧把狗蛋往上拽,一边拽,狗蛋他爹一边用锄头对着那‘草绳’猛砸!说来也怪,那‘草绳’被砸了几下,居然‘嘶’地一声,像是蛇叫,然后猛地一松,‘滋溜’一下钻进田埂的裂缝里不见了!”
狗蛋被救上来的时候,脚踝上留了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好几个月才消下去,从那以后,他见了田埂就害怕,再也不敢一个人去西边的田埂了。
“这田埂鬼啊,”王大爷总结道,“它就喜欢躲在田埂的阴影里,或者烂泥多的地方,看着像根破草绳,不显眼。可要是有人走田埂不小心踩了它,或者离它太近,它就会缠上来。它力气大得很,一旦被缠住脚踝,就很难挣脱,会被它一点点拖进泥沼或者深水坑里……”
“那怎么才能躲开它呢?”有个大妈害怕地问。
“躲开?”王大爷摇摇头,“最好的办法就是,晚上别去田埂走,尤其是西边‘死人洼’那片,还有下雨天,或者刚下过雨,田埂湿滑的时候,千万离远点。实在要走,也得打足了手电,看清楚脚下,走田埂中间,别踩边上的烂泥。还有啊,走的时候,嘴里最好念叨念叨,就说‘田埂神,田埂仙,路过借光,莫怪莫拦’,老辈人说,这样能有点用。”
他顿了顿,看着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稻田,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你们可别不信,这泥塘洼的田埂,邪性得很。那田埂鬼,说不定现在就在哪条田埂上趴着呢,跟根烂草绳似的,等着哪个不长眼的……”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吹得稻田里的稻秆沙沙作响,那声音,听着就像是无数细长的东西在田埂上爬行,窸窸窣窣,悄无声息。我下意识地往我爸身边靠了靠,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的稻田里钻出来,顺着田埂,一点点地朝我们爬过来,那灰绿色的、像草绳一样的身子,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王大爷的故事讲完了,周围的人都没说话,只有蒲扇摇动的声音,还有远处稻田里重新响起的、似乎更加急促的虫鸣声。我看着那片黑黢黢的田野,只觉得那些纵横交错的田埂,在夜色中变得无比陌生和恐怖,每一条田埂,都像是一条潜伏着的、随时可能抬起头来的毒蛇。
从那以后,每次回泥塘洼,哪怕是大白天,我从田埂边走过时,都会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脚下,生怕踩到什么软软的、细长的东西。而每当夜晚听到稻田里传来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我总会想起王大爷描述的那个场景:李老五在泥沼里挣扎的眼神,狗蛋脚踝上深紫色的勒痕,还有那条像草绳一样、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爬行的田埂鬼……
这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是不信,它就越是以一种让你毛骨悚然的方式,提醒你它的存在。而泥塘洼的田埂鬼,就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一道挥之不去的、带着湿冷泥土和腐烂气息的恐怖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