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的话像一片冰棱坠入沸腾的海,小夭的指尖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远处珊瑚丛中,几尾发光的银鱼突然惊散,在相柳眼底碎成凌乱的星芒。
\"我知道。\"
小夭将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闻着雪松香里混着的咸涩海雾,
\"就像知道防风邶每次从清水镇回来,袖口总沾着未干的血渍。\"
相柳猛地收紧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那些在轵邑城的雨夜,他背着小夭走过青石板路时,故意用术法隐去的血腥味,原来都被这双看似迷糊的眼睛尽收眼底。
\"小夭...\"
相柳喉间滚动着未说出口的千万句话,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混着远处传来的低沉潮鸣。海底的荧光藻突然集体明灭,如同他此时紊乱的心跳。
感受到相柳的不安与挣扎,小夭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掌缓缓落在他的背上,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飞了栖息的蝶。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轻拍着,仿佛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兽。
“没关系的…”
小夭的声音带着独有的温柔,在寂静的海底泛起涟漪。
相柳的身体微微一震,长久以来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的他,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这样温柔的方式拥抱他的脆弱。小夭的掌心带着温度,透过衣料一点点渗入他的皮肤,驱散了他周身萦绕的寒意。
“我知道,就像海水总要漫过礁石,有些事避不开的。”
小夭轻声呢喃,指尖抚过相柳脊背上凸起的骨节,
“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她的手掌依然在轻轻拍打着,如同春日里的细雨,细密而绵长。
相柳喉间溢出苦笑,迟疑了片刻,骨节分明的手指终于颤巍巍地探入小夭如云的乌发,指腹掠过发丝的瞬间,他缓缓开口道,
“辰荣义军蛰伏多年,西炎王也早已秣马厉兵。这场战争......”
相柳突然顿住,感受到小夭收紧的双臂,那些关于血火与宿命的话突然化作叹息。他埋首在小夭的发间,汲取着这份温暖与安心。
小夭这时从相柳的颈窝抬起头,月光映得她眼底的水光如同碎钻,
“还记得麻子娶亲那日吗?”
小夭忽然轻笑,抬手执起相柳雪白如云的长发,在指尖绕来绕去。相柳银发间特有的冰蓝光晕在小夭的掌心流转,像是将一汪寒潭揉碎了裹进青丝里。发丝冰凉顺滑,从小夭的指缝间簌簌滑落又被重新勾起,偶尔扫过手腕,惊起细密的战栗。
而相柳也不恼,他垂眸望着眼前玩心大起的小夭,琥珀色的眼眸泛起温柔的涟漪。他顺从地配合着小夭的动作,任由她将自己的长发摆弄成各种模样。
等小夭玩够了,才听她继续说道,
“麻子和春桃成亲那日,你一身白衣,孑然一身的来送贺礼。那时候的你,疑惑我为什么身为神族,要照顾着百年后终会归于大地的他们,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样短暂的陪伴。”
小夭突然想起那些在清水镇的黄昏,相柳倚在门框上看她做毒药的模样,那时的他总说人间烟火气最是扰人,可此刻,他眼底的温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
“可现在你懂了,对吗?”
小夭仰起头,目光直直撞进相柳深邃的眼底,
“就像清水镇的黄昏,就像此刻海底的相拥,哪怕这些时光终将被战火碾碎,可只要经历过,那些温度就永远不会消失。”
相柳喉间发紧,海水突然在四周翻涌,珊瑚礁的阴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他想起自己在无数个寒夜孤身巡视营地,看着辰荣残军眼中燃烧的抗争之火,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双眼睛,能看穿他层层包裹的冰冷躯壳。
小夭掌心的温度还在后背蔓延,那些藏在心底的尖锐过往,竟开始在她的触碰下慢慢消融。
相柳的那抹笑来得猝不及防,记忆中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突然清晰了起来。他看着小夭蹲在脚边,指尖沾着桑葚酒的红,在他月白衣袖上洇开小团污渍,然后可怜巴巴地求自己帮轩解蛊。那时他想,原来妖怪也会贪恋人世的烟火,哪怕只是袖间一点甜腻的痕迹。
\"清水镇的灶台...\"
相柳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说给自己听,
\"老木总在第三块砖下藏半块糍粑,串子也会在夜里偷悄悄地将编好的草蚱蜢挂在窗户上。\"
小夭猛地抬头,撞见相柳眼中翻涌的暗潮——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像是被阳光晒化的冰雪,既灼人又易碎。
她忽然想起之前的梦中,相柳化作飞雪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间烟火太烫,我怕灼伤你。\"
\"相柳,你看。\"
小夭突然握住相柳冰凉的手掌,贴在了自己心口,
\"这里面跳动的,不是神族不老不死的铁石心肠,而是和老木、麻子、串子、春桃、桑甜儿一样,会疼、会怕失去的心。”
小夭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你说海水倒流、星辰坠落时才会离开我。可你知道吗?\"
她抬起眼,月光穿过小夭湿润的睫毛,在相柳的瞳孔里碎成银河,
\"对我来说,你站在阳光下的每一刻,都是海水倒流的奇迹。\"
相柳浑身一震,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她眼角未干的泪痕。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震动,像是某种深海巨兽的呜咽。
他猛然别过脸,耳尖的绯色却蔓延到脖颈。他是海妖,是辰荣军的军师,是背负着千万亡魂的九命相柳。可当小夭用指尖替他擦掉嘴角血渍时,他又贪心地想做回那个在清水镇街头晃荡的防风邶。
\"小夭,\"
相柳忽然低头,鼻尖几乎与小夭的相抵在一起,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若有一日我必须选择...\"
\"那就选你该选的。\"
小夭的声音渐渐哽咽,
“相柳,就算注定要走向不同的结局,至少让我陪你走过这一程。”
相柳的瞳孔剧烈震颤,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炸开——是清水镇檐下他看着小夭忙碌的身影,是轵邑城雨夜她靠在他肩头沉睡的呼吸,是此刻她眼底倒映的破碎月光。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嘲笑人族执着于转瞬即逝的温暖,可原来当这份温暖真正落在自己身上时,竟比辰荣山的冰雪还要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