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冷得像冻透的棺材。窗外风声如同厉鬼刮着锅底,尖啸着撕扯稀薄的窗纸。
灶膛灰堆底那点暗红彻底熄了,只剩寒气砭骨。
周天缩在冰冷板凳上,每一根骨头缝都像被塞了冰碴子。
怀里那暖水瓶的薄铁皮也透凉,贴着胸口像块墓砖。
老太太的鼾声早就停了,黑洞洞的里屋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死寂。只有风拼命想钻进来的呜咽。
苏颜还像个剪出来的纸人贴在墙角阴影里,无声无息。
周天只觉得那地方寒气比别处都重三分。
他胃里那点冻硬的糙馍磨得生疼,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溜向炕头。
破炕蒙着蓝印花布被,沉甸甸的,像个封好的旧坟包。
炕沿下靠着泥墙根,那具黑黢黢的旧炕柜蹲在那儿,柜腿深深压进夯实的黄泥地里。
柜子做工糙得很,木头裂缝里塞着陈年污垢,隐隐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陈腐药材混着干枯皮草的味道。
昏黄的光线恰好切在靠周天这边的柜腿根。
就在柜腿下沿和冻硬泥地的缝隙里……压着一片不起眼的暗黄色东西。
那东西只露了个尖角出来,比巴掌小,暗沉沉的黄,仿佛陈旧的老蜡浸透了灰土。
边缘不齐整,带着自然卷曲的弧度。
周天喉头干得发紧,眯起眼死命看——露出的那角尖上,似乎不是木头纹理……是某种极其细微、如同晒干后又被人揉皱的……网格状鳞片皮纹?!
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周天尾椎骨猛地窜上后脑!
蛇蜕?!还是……某种年代更久远、早已石化般的古老蛇皮的残余?!
他想起苏颜诊室里冰冷的解剖镊,想起那张被她点穴的摊位上散落的、扭曲如蛇虫的蚀心蛊纹样图谱!
这味道……这该死的味道……和周天从南宫雪身上剥离下来的阴蛇盘髓疽残留的气息……像得让人头皮发炸!
周天浑身僵硬,连冻僵的脚趾都不敢动分毫。
他死死盯着那暗黄的、仿佛在微微颤动的一角,感觉那角落的黑泥里藏着无数窥伺的蛇眼。
冷汗混着屋里的寒气,瞬间湿透了他后背的内衬。
“呼……”他强压着擂鼓般的心跳,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了又散。
不行,必须走!这地方比那哭嚎的深渊更让人毛骨悚然!
“嘎吱——”一声刺耳的锐响猛地炸开!是周天屁股底下坐着的那个瘸腿板凳发出的!
他受惊般猛地弹起来!动作快得带翻了板凳!
冰凉的板凳腿砸在青石板上,在死寂中撞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响!
几乎是同时!炕柜底下那露出的暗黄蛇蜕角似乎受到震动,极其轻微地、向内卷缩了一下!如同一截活物受惊回缩!
周天脑子“嗡”的一声!血液都冲到了头顶!那东西能动?!
“灶……灶灰!”周天嗓音劈了叉,胡乱指着早已冷透的灶膛方向,眼睛却像被粘在了那柜子底下,“好像……火星子……冒出来点烟!呛人!
我……我出去……外面拿……拿碎柴压压!省得熏了奶奶!”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落,他人已经像只被烫了尾巴的野猫,撞开虚掩的破木门,一头扎进了屋外劈头盖脸的冰雪狂风里!
哐当!门板狠狠摔在门框上!震得灰土簌簌下落!
油灯豆点般的光猛地一跳!苏颜的身影依旧凝固在角落那片最浓的阴影里。
过了足有一盏冷茶的工夫,她微微侧了下头,目光滑过周天撞开的门缝,落在那扇还在颤抖的门板上。
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她的眼神沉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那只垂在身侧的、素白干净的手,几根修长的手指在宽大的棉袄袖笼深处极其隐蔽地蜷了一下,指腹缓缓擦过袖口内粗糙的衬布边缘。
风像裹了冰碴的刀子,刮得周天脸颊生疼。
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膝的冻雪窝子里乱拱,冻硬的粗雪粒子灌进破靴筒,针扎似的疼。
周围墨黑一片,唯有风雪嘶嚎,天地仿佛就剩他一个活物在冻僵的边缘挣扎。
脑子里不断闪现那柜角下暗黄蠕动的一鳞半爪,胃里那点冰坨馍顶在喉咙眼,不上不下。
他靠着本能朝村口方向硬拱,不知跌了多少跟头。
骨头都快冻散了架,终于瞅见前头一片乱石堆后面,挨着山壁挤了几坨歪歪扭扭的黑影,依稀像几户人家。
饿昏了头的他,想也没想就朝着最近那处塌了半截的石院墙缺口撞过去!
一股浓烈到发馊的牲口粪尿气混着陈草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
这是个破败的牲口圈棚,堆满了冻得硬邦邦的苞米杆子,寒气倒是被挡了大半。
周天像摊烂泥般滑坐在冰冷的草堆上,牙齿咯咯打战,摸索着去掏怀里那半块救命稻草。
手指早就冻僵得没了知觉,在冰凉的破袄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抠到一小坨冻得瓷实的东西。
刚哆嗦着要往嘴里塞——
“谁?!” 一声炸雷似的暴吼在死寂的黑暗深处骤响!
牲口圈角落里一个巨大的草垛猛地蠕动起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裹着破羊皮袄“腾”地站起!
手里拎着根碗口粗的槐木顶门杠子!火光“嗤啦”一声划破黑暗——是根划着的洋火棍!
那昏黄跳跃的光瞬间照亮了一张赤红虬结的脸!
正是白日里远远打过照面、隔着道沟壑吼过一嗓子“离苏老婆子远点”的莽汉胡老六!
他胡须杂乱的脸上那道旧疤在火光下如同扭曲的蜈蚣,眼神像生锈的铁钩,死死剜在周天冻成青紫色的脸上!
“胡……胡叔?!”周天嗓子眼劈了叉,手一抖,冻馍差点掉地上,“是俺!
住……住苏家那个外乡的……苏大夫……苏颜她……我住她家西屋!迷……迷路了!
雪忒大!给口……给口热水吧叔?”他佝偻着腰,努力挤出讨好的谄笑。
胡老六看清周天的脸,又听到“苏颜”的名字,凶悍的脸色陡然一变!
那眼神里的凶狠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如铁锈般的……嫌恶与几乎无法掩饰的忌惮!
洋火棍的光苗跳跃着,印在他瞳孔里显得几分惊惧不定。
他粗壮的手指攥紧了那分量不轻的槐木杠子,指骨捏得咯嘣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