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的火光跳了最后几下,渐渐缩成闷在灰里的一点暗红。
屋里冷得能冻裂骨头缝。
山风刮过窗缝,发出鬼呜似的尖啸。
周天蜷在条吱呀乱响的板凳上,屁股冻麻了半边,怀里紧抱着苏颜家那个掉漆露出木渣子面的“热水瓶”,塑料壳子透出的那点温热杯水车薪。
冰脚缩在冻硬的破靴子里,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往脊髓里钻。
老太太早歇下了。
黑洞洞里屋没半点声息。
前头灶屋那块地方,一盏油灯挑在泥巴墙楔着的木橛子上。
黄豆大的火苗颤巍巍,照出半间屋子,光影在四壁乱爬。
光晕边缘,苏颜坐在半截树墩子改的矮凳上,单薄的身影在昏暗里像个裁剪出来的剪纸。
她脚边摊着她的旧书袋,袋口敞着,里面东西乱糟糟,厚书本棱角顶起布料,夹杂着几颗草茎枯黄的药草。
她身前横着盘石碾子。
碾盘厚得像个微缩磨盘,通体一种死沉发乌的青灰石料,边上还磕了缺。
中间的碾轮倒还浑圆,石色青白泛光,细密的石英颗粒在灯下像撒了层盐霜。
碾轮上凹着三道深槽,槽沿光滑得能映出人影。
这槽口,少说得有千把斤麦子骨碌下来才磨得出这印子。
“哧啦…哧啦…”
苏颜低着头,一手拢着灯影,另一只手上——就那只托暖壶时素白干净、连骨节都透着秀气的手——此刻正捏着根半尺长、两头裹了粗麻布的硬木杵。
木杵看着是山里现劈的,糙得很。
她五指松松圈着杵杆,手腕垂着,看不出半点使劲的模样。
木杵圆头在她掌心里轻巧一旋,随即搭在碾槽边凸出的石棱上,借力往前一顶——
“喀嚓!”
极轻微的破裂声。
那块青白碾轮边缘,周天先前看见的那几道让他头皮发麻的、深陷石棱的清晰指痕印子旁边……此刻竟悄然多出来一道!
周天呼吸猛地滞住!
不是看花了!那新痕印比先前看到的还要深半分!
印子边缘锋利,没有丝毫崩裂或磨损的毛糙!仿佛是刀刻斧凿,偏偏又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力道感!
像是那石碾盘生来就带着这道凹槽!
苏颜手腕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抬,木杵又悄然落下。
圆头杵尖轻巧地滑入碾槽深处。手腕微沉,又向外一带——
“嚓。”
又一道!
光滑!劲直!深陷石棱之中!如同被某种无形的钢模硬嵌进去的!
力道精准得可怕!
木杵那圆溜溜、裹着粗麻布的杵头只在碾轮石面上“擦”了两下,就在千年硬石上添了两道如同刻骨的疤!
周天喉咙里的口水都冻成了冰疙瘩。
他觉得屁股底下的板凳腿都在晃。
苏颜那动作……轻飘得像绣花,又沉得似泰山压顶!手腕翻转,石棱崩裂,无声无息!
他僵着脖子,眼珠乱转,想在这冰冷死寂的屋里找点热乎气。
目光扫到灶台旁靠墙的角落。
墙角竖着个敞口腌菜坛。陶土烧的,笨拙粗糙,坛口缺了个瓦片大的豁口。
坛子沉,没垫东西,直接就墩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
半坛子油黑发亮的腌萝卜露着蔫巴的头,泡在混浊的盐卤里,味道冲鼻子。
可垫着这腌菜坛子一角的……
周天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手攥住了,狠狠一抽!
一块半掌高的、青中沁紫的方石!石体极其温润细腻,在灯光晦暗的角落里幽幽泛着水光!
边角还勉强能辨出极精致的浮雕浅刻——是缠枝莲底纹,拱卫着一只……鳞爪飞扬的凤?!
战国!这绝对是战国诸侯大墓里才抠得出的铭文座基啊!
西郊鬼市碎了一个小角的玩意都能换京城半套四合院!
他亲眼看西府胡同姓林的那老油条拿块边角碎料显摆过!
这玩意儿……在这儿垫腌咸菜坛?!!
一股浓烈的荒诞混合着刺骨的寒意直冲周天的天灵盖!
胃里那冰凉的柿饼味又开始造反!
“咳……”他嗓子眼干得像是塞了沙子,从牙缝里挤出点气音,“苏大夫……您家这腌菜坛子……挺有派头啊……”
苏颜木杵停下动作。
没抬头,素白的指尖在碾轮上新凿的凹槽边缘抹了一下,拂掉点看不见的石粉灰。
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明早烧什么柴:
“前朝老物件了。奶奶以前拿来腌过药蛇胆。”
木杵又轻轻点在另一处凹槽边缘,语气波澜不起,“石料还算硬实。”
硬实?!周天眼前发黑。
那紫气青凤石上的缠枝莲纹……分明是用战国顶级金刚刃才划得出的细若蚊足的工法!这硬度!砸块城砖都嫌崩了它!腌药蛇胆?!!
“哧——嚓!”
苏颜手腕垂落,木杵轻推。
又一道极浅却清晰的新痕印在千年硬石碾轮上!
与旁边那些老印子严丝合缝地并列在一起!像是石碾盘新长出来的一圈环形年轮!
寒意像是无数条冰冷的蛇,顺着周天的脊梁骨往上爬。
他看着苏颜那在昏暗油灯下安然不动的侧影,看着那只素净得如同冰雕琢成的手腕,只觉得眼前这破灶屋里的空气都凝成了铅块,压得他胸腔憋闷欲炸。
灶膛灰堆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
噗!
油灯里那点黄豆大的火苗挣扎了一下,灭了。
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屋里的角落、石碾盘、腌菜坛子……最后一丝暖光消失在窗沿结的厚厚冰溜子上。
屋外,夜空如泼墨。
寒风卷起冻硬的山石砂粒,敲打着窗板,如同亿万冰做的指甲在抓挠。
周天僵在无边寒意里,连牙关的冷颤都打不出来。
冰溜子映着窗外幽蓝的夜空。
窗外山峦起伏,轮廓僵硬如冻结的远古巨兽骨架。
偶有一两颗冰渣似的寒星钉在冻僵的夜幕上,光微弱得点不亮自己脚下三寸地。
风像裹了冰碴子的狼嚎,在屋外撞得破窗板簌簌发抖,仿佛要把这石屋里最后一丝人气都刮干刮尽。
周天蜷在板凳上,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冰渣子。
怀里抱着的暖水瓶壁冷硬如铁,半点热乎气都没了。
他死咬着后槽牙,眼珠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墙角那腌菜坛子边上溜。
青紫石头上的缠枝莲纹在黑里反着点幽微的光,细刻的凤像是蹲在冰里的鬼鸟。
他就这么干瞪着眼,看着那片寒光。
寒气顺着眼珠子往脑仁里钻。
“睡不着?”
声音贴着后脊梁骨响起!冷得不像人声!
周天猛地一哆嗦!差点从板凳上滚下去!血都凉了半截!
他根本没听见脚步声!猛地扭头!
苏颜像个从墙壁阴影里剥出来的纸人,紧贴在他身后站着。
黑黢黢一片。
灶屋里没灯,只有窗子破缝漏进的几丝残星微光,她半张脸隐在绝对的黑影里,眼睛却像两口冰锥扎出来,又深又冷。
“……呃……透……透气!”周天舌头打结,脖子后面凉风嗖嗖的。
苏颜没应。
黑影里伸出只手——还是那只素白干净的手——手里托着一块东西。
半块干馍馍。
硬邦邦,糙得硌手。
苏颜的指尖捻着馍,往他冻僵的手心方向递了递。
馍皮上有几粒没揉匀的粗麦壳,还有她指尖沾着的一点碾轮上落下的、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石粉灰。
一股冷硬谷物和新鲜青石碎屑的寡淡气味混着风钻进周天的鼻孔。
“奶奶炕柜里藏的。”
苏颜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冷气,“石碾子的灰……压惊。”
石碾子灰?!
压惊?!
周天瞪着塞到手里这块冰冷的糙馍馍,又瞪着馍馍皮上沾的、沾着苏颜石粉指印的灰末!
脑子里只剩下那碾轮上深嵌如刻骨的凹槽!战国凤石垫腌咸菜的荒诞!还有这鬼气森森的“压惊”!
他捏着那冰疙瘩般的糙馍,指尖触到粗糙麦壳,如同摸着块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青石板。
寒意,终于彻头彻尾的,冻穿了骨髓。他觉得他整个人都被冻透了,连带着那点从深渊里挣扎回来、在冰与火里淬出来的破烂煞气,此刻也彻底成了块沉在冰井底的废铁疙瘩。
窗外,最后一点残星的光也被翻卷涌来的寒雾彻底吞噬。
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这间山坳中的石屋,渺小得像块顽石,孤悬于冰冷无垠的宇宙寒流之中。
死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