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平沟的风像浸了冰水的粗麻布,抽在脸上又冷又糙。
山壁夹着条逼仄的土路,冻硬的泥巴疙瘩硌着周天的破登山靴底子,咯嘣直响。
他缩在洗褪色变硬的羽绒服领子里,后颈皮被山风刮得生疼。
鼻子里全是冻土、枯草和远处牲口棚飘来的陈年粪味儿。
苏颜在前头带路。
步子稳得不像踩在冰溜子上。
她穿着件半旧的军绿长棉袄,还是那副挎着旧书袋的模样。
只是书袋鼓囊得厉害,棱角分明,硬得像块砖。
“苏大夫,”周天搓着手哈白气,故意拖着黏糊的腔调,“您老祖上……该不是给朝廷管‘金砖库’的吧?
回趟家搞这么大动静?”他朝前头那山坳子努努嘴——一片乌压压的石头瓦房趴在山坡上,“还弄这么‘低调’?
这穷山沟……倒腾古董的都嫌费油钱啊!”
苏颜没回头。
书袋带勒在肩膀上,陷进厚棉袄里一道深痕。
“奶奶耳朵不好。”
她声调平平,穿透山风,比冰溜子还利索,“只听得懂动静大的道理。”
周天撇嘴。
动静大?还能怎么个大法?他踩着路边的冻坨子烂菜叶,盘算着蹭几天热乎炕头就溜,这鬼地方骨头缝都冻透了。
拐过个光秃秃的坡,几道歪扭的石墙圈出个小院。
院子里积雪扫得干净,露出青石板路缝里的陈年老泥。
两间瓦房,屋檐底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干透的皮绷得发亮。
屋门“嘎吱”一声开了。
一股暖烘烘的热浪裹着浓烈的、像是炒焦的芝麻混着几味陌生草药的奇香扑面而来。
门楣不高,光线昏暗。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正佝偻着腰在门口倒豆子。
灰扑扑的棉袄袖口沾着点麸皮碎渣。
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簪子看着像是山里折的黑木枝子磨的。
“奶奶,”苏颜步子快了几分,声音终于软了半度,像冰面裂了条缝。
“我回来了。”
老太太直起腰,拍着身上的麸子。
脸看着是上了年纪的褶皱,可眼睛清亮得吓人。
她往苏颜身后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周天那张糊着山尘冻泥的脸上,停了停。
“……”没开口,就那么看着。
像是打量村口瘸了腿还想偷鸡的黄皮子。
周天被那目光钉了一下,心里莫名有点发毛。
那眼神……像老林子里头的鹰隼,看着不起眼,骨子里带着股能撕开皮肉的劲儿。
他堆起自认最甜最无害的市侩笑:“奶奶好!打扰您老清净了!我们城里……”话说一半。
老太太已经转过身,朝屋里灶房那块努了努嘴。
门口光线偏暗,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暖融融地勾勒着一个东西——
一块黑乎乎、形状极不规整,比磨盘大不了多少的厚重金属疙瘩。
疙疙瘩瘩的表面还带点干涸的灰褐色泥痕,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矿石边角料。
可……这东西偏偏被压在一垛劈好的柴火下面!当柴墩子使唤!
那“柴墩子”底下垫着的,却是……一块青中带紫、石体细腻、半圆如鼓、边缘还隐隐雕着某种古老难辨虫鱼鸟兽纹的……巨大鼓形石座!
那石材的质地、那温润内敛的光泽、那极其繁复却不失古拙意趣的浅雕纹……
周天呼吸陡然一窒!
他认得!或者说,他听说过!
西郊鬼市地摊上那个满口豁牙的老刘头拿张印糊了的破彩页当宝吹过的——战国古方尊器底基座!
国家一级文物名录里打头那几个玩意儿!
听说有一块被军阀炸碎了半块带进棺材的那个?!
这玩意儿……能抗住一座庙的大梁子压!比城头砖硬十倍!
竟然……当垫柴墩的烂石头?!
他眼珠子还钉在那石座上,喉咙被空气噎住。
老太太弯腰。
手往柴垛里头掏。
她那手,指头关节粗大,布满皴裂的老皮和黑黄的、像是药渍沁进去的斑点。
动作不快,带着点老骨头的僵硬。
掏出一把刀。
刀身比寻常的宽,厚背薄刃,乌沉沉的,木头把柄磨得溜光水滑。
看着是把用了几十年的劈柴刀。
老太太掂了掂,手指头在钝厚的刀锋上抹了抹灰——那刀身上靠近柄的位置,似乎有几点没打磨干净、如同淬火时遗留又未经打磨的模糊暗金斑点。
周天头皮猛地一炸!
他常年混迹各种鬼市地摊眼力劲儿不弱!
那是……那是“陨铁芯”浇注时内部形成的气腔结构破裂后残留的痕迹?!
他只在古兵谱残页和龙玥甩给他的某张模糊资料照片上见过类似的东西!
是顶级的铸造工艺才能保留下来的材质本源特征!
这玩意儿……用来劈柴?!
老太太拎着刀,抬眼看向周天。
眼神平平的:“客人,搭把手?”
她指指墙角堆得一人多高的、冻得梆硬的粗粝黄泥柴火块,“堆门口挡风了。”
声音沙哑干瘪。
周天下意识想过去搬。
脚刚挪——
老太太手臂看似随意地一抬——那动作没什么发力征兆,就像被风吹动了下胳膊肘——乌沉沉的柴刀轻飘飘地划出个小小的半弧。
噗嗤。
声音细微。
刀锋掠过离她最近一垛捆紧的冻硬柴禾棒子顶端。
周天眼都没眨!
那比成年男子小腿还粗、被山风冻得青黑、硬得能磕碎石头的……柴捆顶端!
一小截截面碗口粗的柴棍子……被刀刃轻轻一“抹”,如同热刀子切冻猪油!
无声地滑落下来!断面光滑如镜!连一丝木头纤维的毛茬都无!
截面残留的浅黄色木纹如同凝固的琥珀,反射着灶膛跳跃的火光!
周天整个人瞬间石化!后背寒气顺着脊椎猛往上窜!他看得分明!
老太太那下“随手一挥”!根本没发力!连个劈砍的架势都没做!就像是拿刀平着在那冻硬梆的粗柴顶上……“抚”了一下?!
这什么柴刀?!这什么“搭把手”?!
他觉得自己脚底下踩着的硬泥地都软成了棉花。
那点从深渊里捡回来的命,那点靠着煞气血咒玩命堆出来的底气,在这把轻轻一“抚”就削冻柴如泥的柴刀面前……脆得像块刚出锅的冻豆腐!
“咳……不……不用了奶奶!”
他嗓子眼干得发紧,后退半步,后背抵住院墙冻硬的泥砖,“挡……挡风挺好的!
挡风……挡风……”他眼睛死死盯着灶火旁边那“柴墩子”,盯着垫在底下、被柴火熏黑的半块战国鼓形石座。
胃里那点中午蹭的窝窝头翻滚着顶上来。
苏颜已经放下书袋,拎着个半旧铝皮暖壶给老太太倒水。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在周天脸上停了停,没说什么。
转身从灶台边上挂着的篮子里摸出个东西,随手递给周天。
是个大柿饼。
霜结得厚实,油光红亮。
老太太干枯的手指捏着柿蒂,指骨粗糙的纹理沾着点炉灰和……暗红的、像是某种干掉的药材汁液。
一股浓烈的甜香混着股极淡的辛辣苦涩气冲进周天鼻孔。
“垫垫,冷。”
声音没什么起伏。
周天看着递到面前的柿饼,又看看老太太那沾着灰和药材汁的手。
他吞了口唾沫,喉咙里像卡着个冻冰坨子。
手有点抖地伸过去,指尖不小心蹭到老太太那沾着暗红药渍的指背皮肤——那触感……不像老人的松弛,反倒有点滑腻的韧劲儿。
一股极其微弱的、像是陈年毒蛇干被碾碎后渗出的辛甜苦涩气味钻入鼻腔。
他慌忙缩回手,捧着那沉甸甸的柿饼,如捧着一枚烧红的烙铁。
山风呜咽着刮过光秃的枝杈,火炉边暖意融融,却化不开他脊梁骨里冒出来的寒气。
他僵硬地掰下一小块柿饼,含在嘴里。
冰冷甜腻的果肉在舌尖化开,粘稠如胶,那点深藏的苦涩辛气弥漫开来,裹着寒意冲下喉咙。
他抬眼,正好看见灶膛边角落里,随意堆着几个青白色的老石药碾子——最大的那个,坚硬的石英岩碾轮上头,赫然留着几道清晰的、深陷石棱之中的凹痕,每个痕印都带着清晰的抓取角度力道。
药碾子轮子。
上面新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凹痕?!
那指印的轮廓……纤长?甚至有点秀气?!不是眼前老太太那粗糙的指关节!
周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看向灶台边上——
苏颜正低着头,往暖壶里仔细倒水。
灶膛暖黄的光在她垂落的侧脸上跳跃。
灯光下,她那握着暖壶柄的手指,素白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根处骨节微突,线条优雅。
那双此刻稳稳托着沉重暖壶的手,看起来是那样的白皙秀气、干净得如同实验室清洗过的手术器械。
周天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只托壶的手上,像生了锈的镣铐。
喉头被那口混着冰渣和涩气的柿饼泥彻底卡死了,半个音都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