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
承恩殿内的气氛被推至了沸点。酒意上头,人声鼎沸。
觥筹交错的脆响、豪迈的劝酒令、刻意拔高的谈笑声、舞姬旋转时急促的鼓点和铃铛声……所有声响混杂成一片巨大的、令人耳膜嗡嗡作响的声浪,在殿宇高阔的空间里反复冲撞、回荡,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微微颤抖。空气里弥漫的酒气、汗味、脂粉香和熏炉暖香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就在这片喧嚣的顶峰,殿外漆黑的夜空,猛地被一道撕裂天幕的赤红火光点燃!
“咻——嘭!”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刺耳的尖啸声划破寒夜,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在王府上空次第炸响!
夜空瞬间成了巨大的画布,被泼洒上最浓烈、最绚烂的色彩。赤红的牡丹、金黄的菊花、碧绿的垂柳、银白的流星……无数火树银花竞相绽放,流光溢彩,璀璨夺目。那瞬间爆发的极致光亮,将整座凌晨府、乃至府邸上方的天空都映照得亮如白昼,连殿内煌煌的宫灯都在这天地之威下黯然失色。
“万岁!”
“好!好哇!”
“天佑大凌!”
殿内的人群被这盛大的烟火彻底点燃了情绪,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和惊叹,几乎所有的人都涌向大殿门口、窗边,伸长了脖子,仰望着天空这转瞬即逝却又惊心动魄的盛景,脸上洋溢着被烟火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兴奋与迷醉。没有人注意到,主位之上,那道素白的身影,在烟火第一次炸响、光芒最盛、人群最沸腾的那个瞬间,已悄无声息地离席。
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片薄冰,无声无息地消融、隐没在鼎沸的人声与炫目的光影之后。
王府后山,梅林。
这里与承恩殿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越往深处走,那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人群的喧哗便越是遥远模糊,最终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如同隔着厚重棉絮的回响。取而代之的,是脚下积雪被踩压时发出的“咯吱”声,以及山风穿过梅林枯枝时发出的呜咽。
寒夜的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毫无阻碍地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锐利,雪下得更大了,不再是轻盈的柳絮,而是密集的、沉重的鹅毛,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很快便在凌霜的狐裘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梅林深处,老梅枝干虬结盘错,在风雪中沉默地伸展着,枝头那些白日里还只是花苞的骨朵,此刻竟有不少已在严寒的逼迫下悄然绽放。
一朵朵,小小的,单薄的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而倔强的白,或浅浅的、带着冰裂纹路的粉。幽幽的冷香,被凛冽的山风裹挟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清冽孤绝,是这片死寂雪域中唯一的生机与芬芳。
凡素在林中一小片被积雪覆盖的空地中央停下脚步。
没有半分迟疑,她探手,凭空反握住一支剑柄。
“铮——!”
剑出有声,在无月的雪夜里,竟自生清辉,映着周遭的雪光与梅影,剑身上流淌着星辰般细碎而冰冷的光点。
剑锋斜指地面,剑尖微微颤动,发出极细微的嗡鸣。
下一瞬,凡素动了。
没有起手式,没有多余的蓄势,她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融入风雪的影子,足尖在厚厚的积雪上一点,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带起的劲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在她身后拖出一道短暂的白痕。
手中凝光剑随之递出,剑势初始极简,只是笔直的一刺,却快得不可思议,撕裂空气,发出“嗤”的一声锐响,直指前方一株老梅虬结的枝干。
剑尖未至,那凌厉无匹的剑气已然先到!枝头几朵刚刚绽放、覆着薄雪的白梅,无声无息地脱离了枝头,花瓣被无形的锋锐之气瞬间绞碎,化作细不可见的粉末,混入了漫天飞雪之中。
剑招随之展开。
劈、刺、撩、抹、点、崩、截、绞……雪色身影在雪地梅枝间辗转腾挪,快如鬼魅,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剑在她手,时而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迅疾刚猛,剑光所及,空气仿佛都被劈开;时而又化作绕指柔丝,剑尖颤动,画出无数玄奥莫测的圆弧轨迹,将飘落的雪花轻柔地吸附、缠绕、搅动。
雪花被剑身牵引,在她身周形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由无数晶莹冰晶构成的旋涡,如同一场惊世的舞步。
雪沫、碎冰、被剑气扫落的梅花瓣,在她周身三尺之内,被那凌厉而精妙的剑势彻底搅碎、激荡、升腾!
剑气纵横,寒意彻骨。
雪衣猎猎,墨发飞扬,人与剑,在这寂静无人的雪夜梅林,演绎着一场惊心动魄、却又极致孤独的舞蹈。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枯枝断裂声,陡然从梅林深处、一簇假山石的阴影后传来!那声音在风雪呜咽和剑气呼啸的背景下,本应微不可闻,但落在凡素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不是风折枯枝!是踩踏!是潜藏!是忍耐到了极限,终于泄露的一丝行迹!
凡素旋身之势戛然而止!
所有的动作,在千分之一刹那凝固,飞扬的墨发定格在空中,翻飞的雪色衣袂骤然垂落,那柄吞吐着寒芒的长剑,稳稳地悬停在她身前,剑尖斜指地面。
她周身那被剑气激荡、如同星云般璀璨旋转的碎雪冰晶,失去了剑气的支撑,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华,簌簌坠落,在她脚边堆成一小圈晶莹的坟冢。
死寂。
比之前更深、更沉的死寂骤然降临,沉重地压在梅林的每一寸空间,连呼啸的山风,飘落的雪花,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唯有那柄悬停的剑,在雪光映照下,兀自散发着冰冷的、择人而噬的幽光。
凡素缓缓侧过脸,一双血色眸子妖冶而危险,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声音传来的方位——假山石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她微微一顿,握着剑柄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片雪花落下间,那片浓重的阴影猛地一阵扭曲!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从地底深渊挣脱而出的鬼魅,挟着刺骨的杀意和凌厉的破空声,从假山石后暴射而出!黑影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手中一道刺目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撕裂风雪,带着一股阴狠刁钻的劲气,直刺凡素咽喉要害!那狠辣决绝的气势,显然是蓄谋已久,只求一击毙命!
凡素眼中寒芒爆射!
没有闪避,没有格挡。
她足下重重一踏,积雪轰然炸开一个浅坑,整个人不退反进,迎着那道夺命的寒光直冲而去!
就在两道身影即将碰撞的瞬间,凡素手腕猛地一抖,灵力如狂潮般注入剑身!
“嗡——!”
长剑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激越清亮的长吟!剑身之上,那原本如星点般流淌的清冷光点骤然暴涨、串联!一道凝练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雪亮剑光,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又似九天之上的银河轰然倾泻!
这一剑,快!准!狠!
剑光后发先至,其势煌煌,沛然莫御!它并非直刺来敌身体,而是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斜斜向上撩起,目标直指那道黑影的面门!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刺耳锐响!
剑光如匹练般掠过!
那道暴射而来的黑影,前冲之势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剑硬生生遏住!他脸上的蒙面黑巾,连同其下用于固定发髻的束带,在凝光剑无匹的锋锐之下,如同被无形利刃切割的朽布,瞬间裂开、崩碎、化作漫天飞舞的黑色碎片!
黑影的动作彻底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咒。
直至凡素收剑方倒,她直视前方,黑影倒地的后面,一抹迟来的月光悄然降下。
她来晚了。
顾姚婻抿着唇,眼神复杂,语气有些不确定:“主人?”
凡素眯了眯眼,温柔到至点,红眸变淡呈粉红色杏眼,她张开双手,那抹晚到的月光撞入了她怀中。
只是那人明明比她更高,却也更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