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年后,一场朝会上。
大凌皇帝凌韵白高踞龙椅,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了大半面容,唯见下颌紧绷,如刀削斧凿。
殿内文武分列,蟒袍玉带,紫绶金章,却无半分喜庆,空气沉凝得似要滴出水来,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殿外晨曦微露,却驱不散这殿内彻骨的阴霾。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鸣,清晰地砸在每一位朝臣的心坎上:
“近日,两桩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无人敢与之对视,“其一,生涯书院山长,一代君子赢天安先生,于远游途中,遭千骑围堵,力战身陨。”
话音落,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赢天安,那是陛下在年前所拜的儒家之人,桃李满天下,清誉着四海,竟被千骑围杀?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又需动用如此阵仗?文官队列中,几位白发老臣身躯微晃,目眦欲裂。
“其二,”皇帝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仿佛每个字都裹着冰碴,“朕的晨儿…凌晨公主,于昨夜子时,王府后山之中,遇刺身亡。”
轰!
这消息如同九天惊雷,彻底炸裂了死寂的朝堂!凌晨公主!皇帝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天资聪颖,性情温婉,更是大凌皇室与某个强大隐世宗门维系情谊的关键纽带!她竟在戒备森严的深宫,于子时被刺?
“陛下!” 一位须发皆张的老将军猛地踏前一步,甲胄铿锵,“此乃国耻!血仇必报!请陛下彻查宫禁,严惩失职之人,发兵缉拿真凶!老臣请为先锋!”
“陛下!” 户部侍郎声音发颤,却强自镇定,“赢山长之死,蹊跷万分。千骑围堵,非寻常势力可为。当务之急,是稳住天下士子之心,追查幕后黑手,更要…更要防范宵小借此煽动民意,乱我朝纲!”
“公主遇刺,宫闱不宁,必有内应!” 刑部尚书脸色铁青,“臣请旨,封锁宫城,彻查所有昨夜当值内侍、禁卫,宁枉勿纵!此獠不除,陛下安危亦堪忧啊!”
武将主战,文臣主查,争论之声渐起,却都带着一股悲愤与无力。千骑围杀书院山长,刺客潜入深宫刺杀最受宠的公主…这两件事太过骇人听闻,也太过巧合,背后必然牵扯着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阴影。是朝中权斗失控?是邻国阴谋?还是…那些盘踞在云端之上、视王朝兴衰如棋局的庞然大物终于落子了?
就在群情激愤又惶惑不安之际,一个清越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诸位大人,且稍安勿躁。”
声音来自大殿角落,一位身着月白锦袍、手持一柄紫竹折扇的年轻公子。他并非朝臣,只是因着其父——某位位高权重的藩王——的面子,得以在殿侧旁听。
当然,他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就比方说,在那一场绝世之舞之后,力破大凌四姓王室提亲流言蜚语,叫他们不敢再说。
然后,他大可一个人慢慢追求,叫那凌晨公主暧昧不清。
此刻,他缓步走出阴影,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殿中肃杀气氛格格不入。
他“唰”地一声展开折扇,轻摇两下,动作潇洒随意,目光却如冷电,扫过殿中每一位重臣,最后落在龙椅之上那模糊的面容前。
“方才陛下所言的第二件事,凌晨公主殿下遇刺…其实,是一场误会。” 贵公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平静。
“昨夜子时,潜入贵国深宫,惊扰了公主殿下的那位…并非什么刺客。” 他顿了顿,折扇“啪”地合拢,指向虚空,语气骤然转冷,“那是我大惰王朝的正式使节,持节欲面呈国书于大凌皇帝陛下!”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落针可闻!
大惰王朝蔡氏!那个与大凌摩擦不断、国力强盛、野心勃勃的早已摘掉潘属之名的邻邦!他们的使节?子夜潜入深宫?
“然!” 贵公子无视了所有震惊、愤怒、质疑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锐利如刀锋,“贵国公主的贴身侍女,那个叫顾姚婻的女子,不问青红皂白,悍然出手,将我大惰持节来使,斩杀当场!”
他向前一步,身上那股慵懒气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凌厉无匹的威压,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眼:
“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此乃亘古铁律,维系邦国之基石!敢问大凌皇帝陛下,敢问在座诸位衮衮诸公!” 他目光如炬,直刺龙椅,“尔等纵容侍女斩杀我大惰持节使臣,意欲何为?是欺我大惰无人?还是…你大凌王朝,已然决意撕毁盟约,向我大惰蔡氏,宣战?!”
“宣战”二字,如同两颗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上殿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也砸在每一位大凌朝臣的心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大惰贵公子傲然而立,折扇紧握,姿态咄咄逼人。他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点燃战火,让铁骑东来的借口。
皇帝冕旒后的目光,无人能看清。满朝文武,方才还争论不休的衮衮诸公,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愤怒?有。赢山长之死,公主之殇,血仇未报!
憋屈?更有!对方使者深夜潜入深宫,本就形迹可疑,顾姚婻护卫公主,斩杀可疑之人,何错之有?
辩解?苍白无力。对方咬死了“持节来使”的身份,咬死了“不斩来使”的铁律。
然而,更深沉的寒意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明白,此刻争论那刺客究竟是不是真使节,顾姚婻杀得对不对,已经毫无意义。
赢天安被千骑围杀,凌晨公主遇刺身亡,紧接着大惰使节(无论真假)被斩…这一切发生的时机太过精准,环环相扣。
真相?早已被血与火掩埋。
借口?对方已经递到了刀把上。
战意?那贵公子眼中毫不掩饰的锋芒,便是最好的答案。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大惰贵公子手中紫竹折扇,在死寂中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挲声。龙椅上,大凌皇的指尖,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缓缓抬起头,冕旒玉珠轻撞,龙目低垂,望向那柄折扇,也望向那折扇之后,即将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
狼要吃羊,何患无辞?大惰的铁蹄,早已在边境磨砺得雪亮,只待一个东进的由头。
今日这朝堂上的所有悲愤、冤屈与沉默,不过是那场注定浩劫前,一声微弱而徒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