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守府正堂。
往日肃杀简朴的大堂,此刻被强行塞入了一股属于帝都的浮华气息。
猩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主位台阶之下。
两排身着明光铠、手持金瓜斧钺的禁卫肃立两旁,甲胄鲜亮,面无表情,散发着属于帝都禁军的倨傲与疏离。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熏香,试图掩盖北疆特有的风沙与铁锈味,却显得格外刺鼻。
正堂中央。
一名面白无须、身着紫红蟒袍的内侍监,手捧明黄卷轴,下巴微抬,眼神带着宫里人特有的矜持与审视,打量着这座略显粗犷的边城府衙。
他身后,几名小太监躬身捧着大大小小的朱漆托盘。
托盘上盖着明黄绸缎,隐约露出金银珠玉的璀璨光泽,还有代表各种虚衔的玉带、冠冕。
钦差,高公公,皇帝夏弘帝身边排得上号的心腹近侍。
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沉稳,有力。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高公公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抬眼望去。
秦烈一身玄黑蟒袍,并未刻意穿戴侯爵全副仪仗,只腰间悬着那柄随他征战、饮血无数的“破军”战刀,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身后,只跟着如同影子般的林风。
没有前呼后拥,没有盛大声势。
但当秦烈踏入正堂的瞬间。
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那两排原本昂首挺胸、目空一切的禁卫,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发白,握着金瓜斧钺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气势,混合着北疆特有的铁血煞气与一种深沉如海、霸烈如狱的威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仿佛走进来的不是一位侯爵,而是一头巡视领地的洪荒巨兽!
高公公脸上的矜持瞬间僵住,后背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这…这就是那个传闻中在北疆杀得草原人头滚滚、令狼主蒙哥都负伤败退的“血狼侯”?
这气势…哪里像是个边将?简直比朝堂上那些积威深重的老王爷还要骇人!
“镇北侯秦烈,接旨——”
高公公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尖着嗓子,努力维持着皇家威严的腔调,将手中明黄卷轴高高举起。
秦烈走到堂中,并未如寻常臣子般大礼参拜。
他只是微微躬身,抱拳。
声音平静,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堂:
“臣,秦烈,恭聆圣谕。”
高公公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姿态…未免太过倨傲!
但看着秦烈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感受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他到了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北疆天高皇帝远,这位爷连狼主都敢捅个窟窿,自己一个内侍,还是少触霉头。
他展开圣旨,尖利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北侯秦烈,忠勇体国,坐镇北疆,夙夜匪懈…”
一大篇华丽空洞的褒奖之词,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
“…于苍狼城下,力挫强敌,斩将夺旗,扬我国威,功在社稷,彪炳千秋…”
“…朕心甚慰,特赐:东海明珠十斛,南海珊瑚树两株,赤金五千两,御制玉如意一对…”
“…加封食邑两千户(总数八千户),赐丹书铁券,许其开府建牙,仪仗增比亲王…”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
金银珠玉堆积如山。
食邑、丹书铁券、开府建牙、亲王仪仗…
每一样听起来都尊荣至极,足以让任何臣子感激涕零。
然而。
秦烈低垂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嘲弄。
东海明珠?南海珊瑚?
在北疆将士浴血搏杀、缺医少药、粮秣艰难之时,这些华而不实的玩物,能填饱肚子还是能挡住草原弯刀?
食邑八千户?
听起来吓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虚封!真正能掌控的实封之地,寥寥无几。
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那是对忠臣的嘉奖,更是对“可能不忠”之臣的枷锁和讽刺。
开府建牙?亲王仪仗?
不过是放在火上烤的虚名,吸引更多的明枪暗箭罢了。
真正关键的北疆军权、七州人事任免、财税大权…
圣旨上只字未提!
皇帝用一堆金光闪闪的垃圾,轻飘飘地抹去了他浴血换来的实权根基。
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用虚名和浮财,换他手中真正的刀把子。
圣旨宣读完毕。
高公公合上卷轴,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侯爷,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啊!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秦烈缓缓直起身。
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或感恩戴德的表情。
平静得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再次抱拳,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臣,秦烈,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仪无可挑剔。
态度却疏离得如同对待陌生人。
高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干咳一声,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那些盖着黄绸的托盘呈上。
“侯爷,这些都是陛下亲赐的宝物,您请过目。”
秦烈目光淡淡扫过那些珠光宝气的托盘,如同看一堆碍眼的石头。
“有劳公公。”他微微颔首,示意林风上前接收。
高公公心中越发没底。
这位镇北侯的反应,太冷淡了!
完全不像一个骤得“厚赏”、该感恩戴德的臣子。
他想起陛下的另一道密旨,心头一紧,脸上挤出更加“和善”的笑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侯爷,陛下还有一道口谕,让咱家务必亲口传达给您。”
秦烈目光微凝,看向高公公。
那眼神平静,却让高公公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洪荒凶兽盯住,脊背发凉。
他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陛下口谕:北疆战事已靖,侯爷劳苦功高。年关将至,朕心甚念。着令镇北侯秦烈,于年后开春之际,进京述职,一叙君臣之谊,共商国是,接受封赏。不得延误。”
口谕说完。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风捧着托盘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
他猛地抬头看向秦烈,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愤怒!
进京述职?
接受封赏?
说得冠冕堂皇!
这分明是调虎离山!
是要将侯爷这头猛虎,调离他根基深厚的北疆,关进帝都那座龙潭虎穴!
一旦离开北疆,失去了七州军民的拥护和烈风军的拱卫…
在帝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在宰相李元甫和二皇子夏元辰的虎视眈眈之中…
那所谓的“封赏”,怕不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是真正的十面埋伏,杀机四伏!
高公公紧张地看着秦烈。
他预料中的暴怒、抗拒、或者至少是激烈的情绪波动…
都没有出现。
秦烈只是静静地站着。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但高公公却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仿佛在瞬间下降到了冰点!
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意,如同无形的潮水,以秦烈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那杀意并不狂暴,却凝练如实质。
带着北疆风雪般的酷寒,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血腥!
两旁的禁卫脸色煞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
高公公更是双腿发软,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他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又像是被丢进了万载寒冰的深渊!
这…这就是血狼侯的杀意吗?
太可怕了!
就在高公公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昏厥过去时。
那股恐怖的杀意,如同潮水般倏然退去。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烈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臣,秦烈,领旨。”
“年后开春,必当奉诏进京。”
“面见圣颜,叩谢…天恩。”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彻骨的寒意。
高公公如蒙大赦,长长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
他再也不敢有丝毫停留的心思,更不敢摆什么钦差架子。
“侯…侯爷深明大义,忠…忠君体国,咱家佩服!佩服!”他语无伦次地奉承着,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旨意已传,赏赐已至,咱家…咱家这就回京复命!不打扰侯爷了!”
说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带着那群同样面无人色的禁卫,狼狈不堪地退出了城守府。
林风看着钦差仓皇离去的背影,又看向主位上那道如山岳般沉静的身影。
他手中的托盘仿佛有千钧之重。
“侯爷!这…这分明是…”
秦烈抬手,止住了林风后面的话。
他走到大堂门口,负手而立。
目光投向苍狼城斑驳而坚固的城墙,投向城外苍茫辽阔的北疆大地。
寒风卷起他的蟒袍下摆,猎猎作响。
“阳谋。”
秦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金铁般的冷硬,清晰地传入林风耳中。
“他知道是阳谋。”
“我们也知道是阳谋。”
“但,我不得不去。”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繁华似锦、却暗藏无尽杀机的帝都。
“抗旨不遵?”
“正好给他削藩的口实。”
“北疆新定,七州人心初附,烈风军虽强,但根基尚浅,远未到能无视皇权、裂土封疆的地步。”
“现在撕破脸…”
“代价太大。”
“北疆流过的血,会白流。”
林风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鲜血。
他明白侯爷的顾虑。
可…帝都就是龙潭虎穴啊!
“那…那我们就眼睁睁…”
“眼?”秦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锋锐如刀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和凛冽杀机。
“谁说去帝都,就是任人宰割?”
“他想调虎离山…”
“焉知调去的,不是一头能撕碎一切的…霸王龙?”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林风:
“传令!”
“七州所有千夫长以上将领,三日之内,齐聚苍狼城!”
“本侯离京之前…”
“这北疆,要变成真正的铁桶!”
“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一只箭,也别想射进来!”
林风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末将领命!”
他猛地抱拳,声音铿锵有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就在这时。
一名亲卫快步走入大堂,躬身禀报:
“侯爷!府门外,玄天宗云璃仙子求见!”
秦烈目光微动。
玄天宗?
这个时候?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