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界。县衙门就坐落在城中心,青砖灰瓦,看着也有些年头了。衙门口那对石狮子,被风雨磨得没了棱角,倒像是两个看尽了人间百态的老头,整天懒洋洋地蹲着。
衙门里的差役们,日子也跟这石狮子差不多,一天到晚,无非是喝茶、嗑瓜子、听堂上老爷拍惊堂木,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这日,正是七月半,鬼门关大开的日子。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风里都带着一股子阴嗖嗖的凉气。老百姓们早早地关了门,在家里烧纸祭祖,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当然,这话不能说死,万一真有呢?
县衙的后院,负责守夜的捕快赵四正打了个哈欠。赵四三十出头,身子骨壮实,胆子也比一般人大。他在县衙干了快十年,抓过贼,拿过盗,自认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今晚轮到他守夜,本该是头儿老张来,可老张家里老娘病了,赵四就主动替了班。
“这鬼天气,闷得慌。”赵四嘟囔着,提着灯笼在院里溜达。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来晃去,照得廊柱的影子跟鬼魅似的张牙舞爪。
他走到存放案卷和官印的签押房外,习惯性地推了推门。门锁上了,这是规矩。赵四点点头,正准备转身去别处,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黑影。
那黑影快得像一阵风,从签押房的窗户上“嗖”地一下就窜了过去,没发出半点声音。
“谁!”赵四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无。他常年跟贼打交道,这身手,绝不是普通人!
他大喝一声,提着灯笼就追了过去。那黑影在房顶上几个起落,直奔城外。赵四也不含糊,年轻时练过几下子,他紧了紧腰带,翻出院墙,脚下生风地跟了上去。
出了城门,那黑影径直朝着城东的乱葬岗跑去。乱葬岗,一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埋的都是些穷苦人、无名尸,一个个土包子东倒西歪,白天看着都瘆人,更别提这大半夜的。
赵四心里也犯嘀咕,但一想到县太爷的那方大印,他胆子又壮了起来。那官印要是丢了,别说他这个小捕快,就是县太爷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他咬着牙,一头扎进了乱葬岗。岗上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风吹过,草丛里“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扒拉你的裤腿。坟包之间,磷火点点,绿幽幽的,飘忽不定。
赵四提着灯笼,紧紧盯着前面那个黑影。那黑影似乎并不急着跑,不远不近地在前头引着他,时而跳上一个坟头,时而钻进一片荒草。赵四越追越心惊,他发现这黑影跑起来悄无声息,脚下像是没有根,轻飘飘的,根本不像人的脚步声。
追到乱葬岗深处,黑影在一块孤零零的石碑前停了下来。赵四也停住脚步,大口喘着气,手里紧紧攥着腰间的朴刀。
“站住!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偷了县衙的印,还想跑吗?”赵四壮着胆子喊道。
那黑影缓缓地转过身来。
灯笼昏黄的光照过去,赵四的脑子“嗡”的一声,差点当场瘫在地上。
那黑影,没有头!
它的脖子上空空如也,肩膀以上,什么都没有。一身破烂的黑衣在夜风中飘荡,两只袖子空空地甩着。这景象,比任何恶鬼都来得恐怖。
赵四吓得魂飞魄散,腿肚子直哆嗦,想跑,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小,空洞又诡异,仿佛是从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传出来的。更恐怖的是,这声音的来源,竟然是那无头黑影的肚子!
“借……印……盖……黄……泉……路……引!”
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把冰锥子,扎进赵四的骨头缝里。
赵四“啊”地一声惨叫,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天光大亮,几个上坟的老乡发现了躺在乱葬岗里的赵四。他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无头……借印……黄泉路引……”
人被抬回了县衙,灌了好几碗姜汤,才悠悠转醒。可他醒是醒了,人却疯了。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见谁都躲,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话,谁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县太爷钱老爷急得团团转。赵四虽然疯了,但他说的话却不敢不信。因为签押房的门被撬开,存放官印的紫檀木盒子虽然还在,可里面的县太爷大印,不翼而飞了!
“无头鬼……黄泉路引……”钱老爷捋着胡子,愁眉不展。他是个读书人,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可眼前这案子,处处透着邪乎。官印丢失,是天大的事,上报朝廷,自己这官就算到头了;不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整个县衙都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老张头儿看着疯疯癫癫的赵四,心里跟刀割似的。他跟赵四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不相信就这么一个壮汉,说疯就疯了。他认定,这背后一定有蹊跷。
老张头儿在县衙干了二十年,心思比旁人细。他不顾众人劝阻,当天晚上就一个人提着灯笼,又去了乱葬岗。
他不像赵四那样猛冲猛撞,而是在岗子外围仔仔细细地查看。他发现,从赵四倒下的地方,到那块孤零零的石碑,有一条非常浅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拖过。他顺着痕迹找,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子后面,找到了一个东西——那是赵四当晚提的灯笼,灯笼已经熄灭,但完好无损。
老张头儿捡起灯笼,心里有了个大概。他怀疑,赵四追的根本不是什么“无头鬼”,而是人!那人穿着特制的黑衣,把头缩进衣领里,再利用腹语术,装神弄鬼,目的就是吓疯赵四,好掩盖自己偷印的行径。
可这人是谁?偷官印又有什么用?难道真是什么邪教组织,要用官印去盖什么“黄泉路引”?
老张头儿百思不得其解。他回到县衙,又去看了看那个装官印的盒子。盒子是锁着的,但锁孔里有细微的划痕,显然是被人用细铁丝之类的工具捅开的。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三天前,县衙里来了个云游的道士,自称能画符驱邪,治病救人。那道士在衙门口摆了个摊,钱老爷觉得他妖言惑众,派人把他赶走了。当时,老张头儿就注意到,那道士的眼神有些贼溜溜的,不像个正经出家人。
一个念头闪过老张头儿的脑海:会不会是那个道士?
他立刻派人去查那道士的下落。手下的人回报说,那道士被赶走后,就在城南的一家破庙里落脚。
老张头儿立刻带人赶了过去。破庙里空无一人,但在神像后面,他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几张画着符咒的黄纸,还有一盒朱砂。最关键的,是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件破烂的黑袍子,袍子的领口特别高,正好能把整个头都罩进去。
“就是他!”老张头儿断定。
可人去哪了呢?老张头儿不死心,在庙里继续搜查。他发现,供桌的香灰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搬开供桌,发现下面有块活动的地砖。撬开地砖,下面是个小小的地窖。
地窖里,那个道士正盘腿坐着,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他的面前,摆着清河县县太爷的大印!大印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鲜红如血的东西。
“妖道,还敢装神弄鬼!”老张头儿大喝一声,手下人一拥而上,将道士捆了个结结实实。
道士被押回县衙,到了大堂上,他倒也不慌,反而冷笑一声。
钱老爷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妖道,竟敢夜闯县衙,盗取官印,还装神弄鬼,吓疯本衙捕快,你可知罪?”
道士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怨毒:“钱大人,你可知我为何要盗你的印?”
“本官不管你为何,盗印就是死罪!”
“死罪?”道士哈哈大笑,笑声凄厉,“我儿三年前在你手下当差,一次押送囚犯,囚犯途中暴毙,你为了推卸责任,竟说我儿玩忽职守,将他活活打死!我儿死后,尸骨无存,连张盖了官印的路引都没有,在阴间是个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钱老爷脸色一变,想起了三年前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那犯人不知得了什么急病,突然就死了,他怕上面追责,便找了个替罪羊,把一个姓王的小捕快给活活打死了,对外宣称是病故。他早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道士指着桌上的大印,恨声道:“我四处奔走,为我儿申冤,可官官相护,谁肯为我一个平民百姓做主?我走投无路,才学了这旁门左道!我偷你的印,就是要给我儿盖一张‘黄泉路引’!我要让他堂堂正正地去地府报到,我要让你钱老爷,断子绝孙,日夜受我儿冤魂的折磨!”
说着,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正好溅在官印上。
众人这才看清,那印上鲜红如血的,根本不是朱砂,而是人血!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钱老爷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他没想到,自己当年为了保住乌纱帽犯下的罪孽,竟会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报复回来。
老张头儿看着疯癫的赵四,又看看那悲愤的道士,心里五味杂陈。他走上前,对着道士深深一揖:“王大哥,令郎的冤屈,我们都知道了。你用错了法子,但这份父爱,天地可鉴。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会上报朝廷,还令郎一个公道。”
道士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热泪。
后来,这个案子被层层上报。钱老爷被革职查办,最终被判处斩。那个可怜的小捕快王二,也终于沉冤得雪,他的名字被刻在了英烈祠里。
至于那个道士,虽然情有可原,但盗印行凶,终究是犯了法,被判了流放。
而赵四,他的疯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他会坐在县衙的门槛上,望着乱葬岗的方向,嘴里喃喃自语:“不是鬼……是个人……是个爹啊……”
从此,青阳县“无头案”的故事就传开了。有人说,乱葬岗里真有鬼;也有人说,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那方失而复得的官印,被重新清洗干净,但每个用过它的人,都仿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怎么也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