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水乡深处,有个叫“柳溪镇”的地方。镇子不大,却是南来北往商船的必经之地,因此也算繁华。镇东头住着一个姓钱的老头,人们当面恭敬地称他钱员外,背地里却都戳着他脊梁骨,叫他“钱串子”。
这钱员外家底厚实,祖上也是做过大生意的,到了他这一辈,更是家财万贯,良田千亩。可他这人,是个出了名的守财奴,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的钱,只进不出。镇上谁家要是揭不开锅,去求他借点米,他能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算出你一粒米能活几个时辰,最后分文不借。他自己呢?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吃着咸菜配稀粥,一碗豆腐能吃三天。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密室里,一五一十地数他那堆积如山的金银。
钱串子没儿没女,老伴也走得早,偌大的宅子里,就他一个人守着那冰冷的财富。他总觉得,这世上只有铜钱最可靠,黄澄澄,沉甸甸,摸在手里心里才踏实。至于人情冷暖,在他看来,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远不如一枚铜钱来得实在。
这一年,江南大旱,接着又是蝗灾。田里颗粒无收,镇上一下子乱了套。饿死人的事,天天都有。米价涨得比天还高,一石米要卖到五十两银子。钱员外的粮仓里堆着陈年的好米,足够全镇人吃上一年,可他愣是一粒都不肯拿出来。他不仅不开仓放粮,还趁着灾年,放起了高利贷,利息高得吓人。许多走投无路的人,只好把最后一点薄田,甚至是儿女的卖身契都押给了他。
镇上的郎中李先生,是个心善的好人。他看着百姓受苦,心里不忍,便凑了些钱,想从钱员外那里买些米来开个粥棚。他找到钱员外,好说歹说,甚至愿意用自己祖传的宅子来换。
钱员外眯着一双小眼睛,摸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慢悠悠地说:“李先生,不是我老钱心狠。这米啊,也是我的身家性命。我给你,你给粥棚,那粥棚里的人,可都是白吃我的米啊。这买卖,亏本,不做。”
李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说:“钱串子!你这是要看着柳溪镇的人都死绝吗?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钱员外哈哈一笑,那笑声像是夜猫子叫,听得人心里发毛。“天打雷劈?我只知道,没钱的日子,比天打雷劈还难受。李先生,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这世道,自个儿都顾不上了,还管别人?”
李先生拂袖而去,从此再也没踏进钱家的门。
灾情越来越重,镇上饿得发疯的人开始偷盗,甚至抢劫。钱员外怕了,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决定。他把家里所有的田产地契、古玩字画、金银珠宝,能换的都换了,不能换的就低价抛售,全都换成了铜钱。他觉得,只有这沉甸甸、冷冰冰的铜钱,才是最实在、最靠得住的东西。
他前前后后换了整整一个多月,凑齐了一个让他自己都心醉神迷的数字——九九八十一瓮。
这八十一口大瓮,每一口都有一人多高,肚大口小,被他秘密地运进了自家后院一个废弃的、深不见底的酒窖里。这酒窖是他祖上挖的,早已废弃,阴森潮湿,正好成了他藏宝的绝佳之地。他命人将八十一口大瓮按九宫八卦的阵型摆好,每一口都装得满满当当,用木盖和油布封得严严实实。从此,这酒窖就成了他的龙潭虎穴,他的天堂。
每天深夜,等全镇都安静下来,钱员外就会提着一盏防风的牛角灯笼,独自进入酒窖。他从不点太多的灯,就喜欢那种在黑暗中,只有一束光照在铜钱上的感觉。他会挨个打开瓮盖,把手伸进去,感受那成千上万枚铜钱堆叠的厚重感。他喜欢听自己用木棍搅动铜钱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巨响,那声音在空旷的酒窖里回荡,仿佛是整个世界的财富都在向他朝拜。他常常在酒窖里待到天亮,就那么坐在瓮上,抚摸着冰冷的瓮壁,脸上露出痴痴的笑容,仿佛那不是陶瓮,而是他最亲密的情人。
这天晚上,月黑风高,钱员外又照例来到了酒窖。他刚打开中央那口主瓮的盖子,正准备享受他的“音乐”,却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不是他搅动铜钱的“哗啦”声,而是一种……“沙沙”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铜钱堆里蠕动。他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紧接着,他发现声音不只来自这一口瓮,而是来自四面八方!左边,右边,前面,后面,所有的瓮里,都传来了那种细微却清晰的摩擦声!
钱员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壮着胆子,把灯笼凑近了些,朝中央的瓮里照去。
这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满满一瓮的铜钱,竟然不再是死物。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缓缓地流动着,盘绕着,慢慢地,在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那些铜钱一枚接一枚地串联起来,越升越高,最后,竟真的盘成了一条巨大的蛇头!
那是一个完全由铜钱组成的蛇头。每一片铜钱,都像是一片龙鳞,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最让钱员外毛骨悚然的,是那蛇头上应该长着眼睛的地方,嵌着的却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两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贪婪、怨毒和饥饿。它正死死地盯着钱员外,仿佛在看一堆美味的鲜肉。
“你……你是什么东西?”钱员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连滚带爬地想往后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隆!”
酒窖里所有的瓮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同时掀飞,重重地砸在地上。紧接着,八十一个瓮里的铜钱,像是八十一道决堤的铜色洪水,咆哮着喷涌而出!它们在空中汇合、盘旋、缠绕,最终形成了一条遮天蔽日的铜钱巨蟒!
那蛇身粗如房屋,每一片“鳞甲”都是一枚磨得锃亮的铜钱,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它的身体盘踞了整个酒窖,巨大的头颅从房梁上垂下,那双嵌着人眼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渺小如蚁的钱员外。
钱蛇没有回答,它只是缓缓地张开了嘴。它的嘴里没有毒牙,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由无数铜钱边缘组成的旋涡。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那旋涡中传来,钱员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飞去。
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挣扎,却使不出一丝力气。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吸向那张恐怖的铜钱大嘴。
钱蛇的尾巴闪电般卷来,缠住了钱员外的脖子。冰冷的铜钱贴着他的皮肤,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条冬眠的毒蛇缠住,又冷又硬,带着死亡的气息。钱员外感觉自己脖子上的肉和脂肪,正在被那些铜钱一点点地“吸”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皮肤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和那铜钱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原本还算富态的脸颊,迅速凹陷,皮肤变得像老树皮一样粗糙蜡黄。他身上的血肉,仿佛都化成了油脂,被那钱蛇贪婪地吸食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那双嵌在蛇头上的人眼,正冷冷地、满足地注视着他。
他终于明白了。这钱蛇,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它就是他自己,是他那无尽的贪婪和吝啬所化成的怪物。他一生爱钱如命,到头来,竟是被自己的“命”给活活“吃”了。
第二天,邻居发现钱家大宅的房门大开,进去一看,屋里空无一人。他们找了半天,最后在后院那座荒废的酒窖里,发现了一具干尸。
那尸体瘦得像一截枯柴,皮包着骨头,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抽干了。尸体的脸上,还凝固着极度惊恐的表情,双眼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
大家伙儿都吓坏了,报了官。官府来人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当是急病暴毙,草草结案。
人们在收拾钱员外的遗物时,发现他所有的财产都不见了。粮仓是空的,账房是空的,就连后院酒窖里的八十一口大瓮,也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枚散落在底的、生了绿锈的铜钱。
钱员外死了,他的钱也跟着一起消失了。这件事成了柳溪镇最大的一个谜。
有人说,钱员外是遭了天谴,被雷劈成了灰。也有人说,他的钱被山里的强盗给搬走了。但镇上最年长的王婆婆,却把几个年轻人叫到跟前,讲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王婆婆说:“你们知道钱员外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吗?他看到的,是‘铜钱眼’。这世上的钱,都是有灵性的。你用它来做好事,它就是福报;你用它来作恶,它就是祸根。钱员外一辈子钻在钱眼里,心里只有钱,没有别人。他的心,早就被铜钱腐蚀透了。所以啊,他养的不是钱,而是一条会吃人的‘钱蛇’。那条蛇,就是他的心魔变的。最后,心魔把他给吃了,钱自然也就跟着心魔一起走了。”
年轻人听得半信半疑,王婆婆叹了口气,指着钱员外那具枯柴般的尸体说:“你们看,他这一辈子,聚敛了那么多财富,到头来,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他以为钱是他的命,可到头来,钱才是要他命的东西。这人啊,一旦被钱迷了心窍,就等于把自己的脖子,主动伸进了那条用铜钱串成的绞索里。”
从此以后,“铜钱眼”的故事就在柳溪镇流传开来。每当有谁变得过分贪财,忘了本心时,家里的老人就会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心点,别让自己也钻进了‘铜钱眼’,当心那条钱蛇,半夜来敲你的门啊!”
而钱员外那座空荡荡的大宅,也渐渐荒废了。每到风雨交加的夜晚,路过的人总会说,他们仿佛能听到,那荒废的后院酒窖里,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数钱的声音,那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