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柳絮如同未化的初雪,沾在大理寺朱漆门扉上。沈予乔正对着半片焦黑的《千金方》残卷蹙眉,案头摆着七只青瓷小盏,分别盛着悬壶阁案中提取的乌头碱、钩吻碱粉末。脚踝处的纱布被药汁浸透,传来凉津津的痛,她捏着羊毫的手顿在\"冰针遇体温融解\"的批注上,忽闻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大理寺接到报案,梨园有人暴毙。\"李偃飞推门而入,月白官服外罩着锁子甲,发尾还沾着巡城时带的柳絮。她扫见沈予乔欲撑着桌案站起,二话不说上前半蹲,手臂穿过对方腋下将人抱起:\"早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偏要和那些毒粉较劲。\"温热的呼吸拂过沈予乔耳后,惊起细小微颤,却见这人耳尖先红了半寸,匆匆抱着她往马车走。
雕花马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沈予乔伏在李偃飞肩头,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垂杨。自悬壶阁火场后,这人便常以\"伤患不便行走\"为由抱她上下车,起初她还会推拒,此刻却习惯了对方臂弯里混着的松香与铁锈味——那是鎏金枪长期保养的味道。\"昨日太医院送来的乌头碱样本......\"她刚开口,便被李偃飞用指尖按住唇瓣:\"先看现场,莫要在马车上分神。\"
梨园戏楼的飞檐下悬着八盏牡丹灯,灯面绘着的杜丽娘正执扇游园,却被内里渗出的血光映得诡异。沈予乔被放在后台入口的朱漆长凳上,抬眼便见戏台上躺着具青衫尸体,水袖半掩面容,七窍流出的黑血已在台板上积成小洼。
\"申时初刻开唱,《游园惊梦》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时,杜丽娘突然倒地。\"班主缩在角落,袖口绣着的金丝牡丹正沾着血渍,\"小的们都以为是戏妆,直到血止不住......\"
李偃飞抽出腰间鎏金错银佩刀,刀尖挑起水袖,露出死者青紫色的脸。沈予乔扶着长凳站起,脚踝虽痛却不妨碍她快步上前,指尖按上死者颈侧:\"体温偏低,尸僵未起,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刻钟。\"她撬开牙关,借戏台上的烛火细看,舌根处果然有极细的血点,宛如被蚊蝇叮过:\"拿银簪来。\"
李偃飞从鬓边拔下常备的素银簪递上,指尖划过沈予乔微抖的手腕——那里曾在悬壶阁火场被木刺划伤,此刻因专注而绷得笔直。沈予乔将银簪探入咽喉,轻轻拨动,半粒透明冰晶混着涎水滑出,落在她掌心时已融化过半,留下淡淡苦味:\"乌头碱。\"她望向李偃飞,后者正盯着死者领口暗纹,绣着的断弦琵琶图案虽小,却与三年前张承羽案宗里的戏服纹样分毫不差。
\"张承羽......\"李偃飞指尖摩挲着案宗上的朱砂批注,武安昌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当年他被控在《长生殿》唱段中暗含讽谏,实则是拒绝武安昌为母寿宴献艺。\"她忽然抬头,目光扫过后台凌乱的戏服架,落在角落抱琴发抖的小生身上。
那小生不过十五六岁,鹅黄戏服上绣着未开全的梅花,此刻正盯着死者水袖上的牡丹纹,指尖将琴弦绞出细响。\"弦断了。\"沈予乔忽然开口,注意到古琴第三根商弦已崩,断口处沾着些许金粉,\"是被人用利器割断的。\"
李偃飞刚要上前,小生突然踉跄着撞翻妆台,胭脂水粉洒了满地:\"下一场......是我唱《还魂》......\"他望着戏台上的尸体,瞳孔剧烈收缩,\"柳梦梅开棺那幕,要心口插着玉簪......\"
后台忽然刮进穿堂风,吹得戏台上的牡丹灯左右摇晃。沈予乔蹲下身,用绢布裹住冰晶残片,忽然发现死者指甲缝里嵌着半片靛蓝色碎屑——与悬壶阁案中徐典簿官服上的染料相同。她抬头望向李偃飞,却见对方正盯着死者腰间玉佩,羊脂白玉上刻着\"乐正司\"三字,正是当年参与审讯张承羽的官职。
\"去查死者身份。\"李偃飞将佩刀还鞘,声音压得极低,\"乐正司员外郎周明谦,三年前在张承羽案中做过笔录。\"她忽然转身,望向后台尽头的雕花木门,门楣上\"承羽阁\"三字已斑驳,却与张承羽旧居的门匾一模一样。
沈予乔被扶着走进妆房,扑鼻而来的胭脂味里混着淡淡硫黄味。妆台上摆着十二面琉璃镜,其中一面映着杜丽娘的戏服,领口断弦琵琶纹被金线绣得格外醒目。她忽然注意到镜台抽屉半开,里面躺着支翡翠玉簪,簪头雕着未开的梅苞——与小生戏服上的纹样相同。
\"周大人素来喜穿靛青官服。\"班主在门口赔笑,袖口的牡丹纹与死者水袖上的花纹重合,\"今日这出《牡丹亭》,还是他亲自点的戏......\"
李偃飞的指尖忽然停在妆台暗格处,那里刻着极小的断弦图案,轻轻一按,暗格弹出半卷残破的戏谱。沈予乔凑近细看,谱尾用朱砂画着断弦琵琶与三朵墨梅,正是张承羽当年每谱必画的防伪标记。更触目惊心的是,谱页间夹着片银杏叶,叶脉上用针刻着\"悬壶阁冰针之法\",与碑林里张守正留下的暗号如出一辙。
\"班主,这戏谱......\"沈予乔刚开口,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抬眼望去,只见五个锦衣校尉正抬着朱漆木箱闯入,箱角鎏金牡丹纹在暮色中格外刺眼——是武安昌府上的徽记。
\"奉武安侯命,查封梨园。\"为首校尉手按刀柄,目光扫过沈予乔手中的冰晶残片,\"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李偃飞忽然上前,官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大理寺查案,谁敢封?\"她指尖划过校尉腰间佩刀,刀鞘上的牡丹纹与死者水袖暗纹完全一致,\"周明谦暴毙,你们倒来得快。\"
校尉的脸色瞬间铁青,手按上刀柄却不敢妄动。沈予乔趁机将银杏叶塞进袖中,指尖触到叶背的凸纹——是个极小的\"悬\"字。她忽然想起悬壶阁秘典中记载的\"冰蝉刺\",需以陈年冰雪混合剧毒冻制,而长安城能存三年以上冰雪的,唯有武安昌府上的地下冰窖。
\"让开。\"李偃飞忽然拔剑,剑尖挑起校尉的袖口,露出三道刀疤——正是悬壶阁弟子行拜师礼时的印记。沈予乔心中一凛,三年前张承羽案,武安昌竟用悬壶阁叛徒做护卫。
后台忽然传来琴弦崩断声,比之前更响。沈予乔转身,看见小生正握着断裂的琴弦,指腹被割出血,却直勾勾盯着戏台上的尸体:\"下一个是我......柳梦梅开棺,要被玉簪穿心......\"他忽然望向沈予乔,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求大人护我......\"
话未说完,窗外飞来一支弩箭,正中小生握琴的手。李偃飞瞬间旋身,佩刀砍断弩箭,箭尾红绸在风中翻飞,绣着的牡丹纹与武安昌府的徽记相同。沈予乔趁机扑向小生,发现他后颈处有片梅形红痣,与张承羽之女户籍上的胎记位置一致。
\"他们要灭口。\"沈予乔撕下裙角替小生包扎,发现他袖中掉出半幅绢画,画着的正是张承羽被囚在刑部大牢的场景,墙角暗格画着断弦琵琶,与死者戏服暗纹重合,\"他是张承羽的弟子......或者......\"
\"或者是女儿。\"李偃飞忽然开口,盯着小生因疼痛而泛白的脸,\"张婉宁,三年前你父亲被构陷时,你才十岁,如今女扮男装混入梨园,就是为了给父亲复仇。\"
小生——不,张婉宁——浑身剧震,梅形红痣在烛火下格外醒目:\"你怎么知道......\"
\"张承羽临刑前,在狱卒鞋底刻了断弦琵琶。\"李偃飞蹲下身,声音放软,\"我查过所有戏班,唯有你能弹出他独创的《断弦引》。\"她指尖划过张婉宁握琴的手,那里有三个薄茧,正是长期按商、角、徵三弦留下的,\"刚才弦断时,你弹的不是《牡丹亭》,是《断弦引》的复仇调。\"
窗外忽然传来梆子声,戌初刻。沈予乔嗅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硫黄味,忽然想起悬壶阁案中火折子的味道。她望向戏台上的牡丹灯,发现灯油里竟掺着细碎的冰晶,遇热正缓缓融化:\"不好,灯里有毒!\"
话音未落,最近的两盏牡丹灯突然爆燃,灯面绘着的杜丽娘被火舌吞噬,化作黑炭般的剪影。李偃飞一把将沈予乔和张婉宁扑倒在地,鎏金刀在身前划出半圆,挡住飞溅的灯油。沈予乔趁机望去,只见燃烧的灯油里漂浮着细小的冰针,遇热融化后随火星四溅,落在木质台板上竟腾起青烟——是乌头碱遇高温挥发的反应。
\"他们想毁了现场。\"沈予乔爬起时,脚踝传来刺骨的痛,却仍咬牙捡起被火烤得半焦的戏谱,\"张婉宁,你父亲留下的断弦琵琶暗纹,是不是藏着悬壶阁秘典的下落?\"
张婉宁盯着火场,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秘典......在《牡丹亭》的戏文里......每句唱词对应一页秘典......\"她忽然咳嗽,嘴角溢出黑血——刚才扑倒时,有火星溅到她颈间。
李偃飞撕下半幅衣袖替她堵住伤口,沈予乔却发现那血竟是紫黑色,与悬壶阁案中刘长卿的死状相同:\"是牵机毒,无药可解......\"
张婉宁忽然抓住沈予乔的手,将枚银铃塞进她掌心:\"去......承羽阁旧址......槐树第三根枝桠......\"话未说完,瞳孔骤然涣散,指尖还保持着握琴的姿势。
火场中,武安昌府的校尉已趁乱退去,只剩班主缩在角落发抖。李偃飞踢开燃烧的灯架,发现灯座底部刻着极小的\"悬\"字,与沈予乔颈间银铃的刻纹一模一样。她忽然望向戏台上的周明谦尸体,发现七窍流出的黑血已在台板上积成图案,竟与张承羽旧案宗里画的刑讯室布局相同。
\"周明谦的死状,是模仿张承羽受刑时的样子。\"沈予乔摸着掌心的银铃,铃口内侧刻着的\"承\"字与张婉宁给的银铃凑成\"承羽\",\"杜丽娘七窍流血,对应张承羽被灌七毒酒;接下来的柳梦梅还魂......\"
\"该是心口插簪,对应张承羽被打断的琵琶骨。\"李偃飞接过话头,忽然听见戏楼外传来马蹄声,武安昌的车架正碾过满地柳絮离去,车辕上挂着的灯笼,正是与爆燃牡丹灯相同的款式。
她忽然蹲下身,捡起张婉宁掉落的绢画,发现背面用隐墨写着:\"五月十五,武安侯寿宴,《牡丹亭·还魂》......\"日期正是三日后。沈予乔望着画中张承羽在牢中刻下的断弦琵琶,忽然想起悬壶阁秘典中\"冰针需以亲族血祭\"的记载——张婉宁怕是早已打定主意,在武安昌寿宴上完成最后的复仇。
更夫打过戌时三刻的梆子,梨园戏楼的火光渐弱。李偃飞忽然抱起沈予乔,避开仍在冒烟的房梁:\"先回大理寺,验尸房还有张承羽的旧案卷宗。\"她望着怀中闭眼养神的人,发间还沾着半片烧焦的柳絮,忽然轻声道:\"当年张承羽被押往刑场时,唱的正是《牡丹亭·离魂》,说'一灵未灭,寄身于水袖之间'......\"
沈予乔睁开眼,发现对方耳尖又红了,却仍专注地盯着前路:\"所以张婉宁让死者死在戏中,是让父亲的'冤魂'借戏还魂。\"她摸着掌心的银铃,忽然想起悬壶阁案中张守正刻在碑上的\"医者\"二字,\"医者治人,戏子治心,可这世道,总容不得治心的人活。\"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李偃飞忽然低头,看见沈予乔腕间被火灼伤的痕迹:\"疼吗?\"
\"不疼。\"沈予乔望着车窗外的月亮,想起悬壶阁火场后,两人在碑林共赏的月光,\"比起有人替我挡火,这点伤算什么。\"她忽然握住对方按在车辕上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自己的虎口,\"偃飞,你说张婉宁的银铃,为什么要给我?\"
李偃飞的手忽然抖了下,耳尖红到了脖颈:\"或许......\"她忽然望向远处武安昌府的灯火,声音冷下来,\"因为你娘当年,也从悬壶阁带出过这样的银铃。\"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沈予乔被抱下车时,看见验尸房方向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小吏抱着卷宗奔走的身影。她忽然想起张婉宁临终前说的\"承羽阁旧址\",槐树第三根枝桠——那里,或许藏着悬壶阁秘典下册,也藏着二十年前血洗案的真相。
而三日后的武安昌寿宴,《牡丹亭·还魂》即将开唱,柳梦梅的玉簪,早已对准了戏台中央的位置——那个,武安昌必定会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