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还未响透,沈予乔便被脚踝处的钝痛搅醒。纱帐外浮动着朦胧的晨曦,窗棂纸上映着李偃飞俯身整理药箱的剪影,月白中衣的下摆拖在青砖上,发尾还沾着几星昨夜替她换药时蹭到的药膏。自火场归来已过三日,这人总在她浅眠时轻手轻脚地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易碎的物件。
\"痛就喊我。\"李偃飞忽然转身,指尖还捏着半片晒干的忍冬叶,墨色长发垂落肩头,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金芒。她昨夜守了后半夜,眼下泛着青黑,却仍执意要替沈予乔穿戴鞋袜:\"碑匠卯时三刻便会在朱雀门外候着,张师傅的碑料是终南山的青岗石,石匠说这种石材......\"
\"会记得他的医术,多过记得他的官阶。\"沈予乔打断她絮絮的叮嘱,指尖划过对方手背上新结的痂——那是火场里拖出最后两具焦尸时被木刺扎的。李偃飞总说医者仁心不分贵贱,可当她在尸身衣摆摸到半片悬壶阁的木牌时,这个总把枪尖磨得雪亮的女官,眼里却浮起了沈予乔从未见过的水雾。
朱雀门外的碑林早被晨露打湿,三十六块新碑在晨雾中列队而立,像极了张守正生前总在药庐里码放整齐的药柜。沈予乔拄着竹杖立在碑前,看着石匠最后一刀刻完\"医者\"二字,朱砂填色时,红漆顺着\"医\"字的撇划蜿蜒,竟与张守正临终前握笔在她掌心写的那个字分毫不差。
\"他最后留给我的,是半幅《千金方》残卷。\"沈予乔忽然开口,指尖抚过碑上未干的朱砂,\"用隐墨写着悬壶阁地下三层的布局图。你说,他为何要在火场里拼死护着那个暗格?\"
李偃飞正在调整碑前青铜灯台的烛芯,闻言指尖顿了顿:\"昨夜验尸房送来报告,张师傅的肋骨内侧有焦黑灼伤——是火起前被人用燃着的炭条抵住心口所致。\"她转身时烛火晃了晃,在沈予乔眼下投出细碎的影,\"逼问暗格位置的人,很清楚他不会开口,所以才会在点火前剜去了他的舌尖。\"
晨雾里传来乌鸦的哑叫。沈予乔忽然想起火场中那具蜷缩成保护姿态的尸体,张守正的右手掌心朝上,指甲缝里嵌着半片靛蓝色布料——那是官阶五品以上文官才能穿的织金锦。她正要开口,碑林西侧忽然传来石板碰撞声,两个灰衣小吏正抬着块碎碑匆匆走过,碑角处隐约可见\"悬壶阁\"三字。
\"那是张师傅徒弟的碑。\"李偃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前日在废墟里找到的,碑额刻着'济世',碑身却被人用刀刮去了姓名。\"她忽然握住沈予乔的手腕,带她绕到新碑后方,指尖划过碑阴处未上漆的刻痕:\"你看这个。\"
沈予乔凑近细看,只见平滑的石面上,竟有极浅的刻纹,像是某人用指甲反复划过的痕迹:\"酉初刻,西市柳记......\"她忽然怔住,这是张守正常用的药方记录格式,却在这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李偃飞从袖中取出半片焦黑的纸页,正是火场中从暗格里抢到的:\"他用《千金方》的页码做暗号,酉初刻对应第三卷第二十七页,讲的是......\"
\"乌头碱中毒的解法。\"沈予乔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桩悬而未决的官银案,死者舌根处的乌青与张守正尸身的症状一模一样。她抬头时,发现李偃飞正盯着碑林东北角的老槐树,树干上新钉着半幅药方,药方右下角画着个极小的葫芦——悬壶阁弟子传递消息的暗号。
\"去看看。\"李偃飞忽然将她横抱起来,鎏金枪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枪尖划破晨雾的声音惊起数只寒鸦。沈予乔伏在她肩上,闻到对方衣摆间淡淡的硝石味——那是火场外勤用的防烟香囊味道。老槐树下的落叶堆里,半块带血的玉佩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玉佩正面刻着\"太医署\",背面却是个扭曲的\"悬\"字。
\"是徐典簿的佩饰。\"沈予乔认出那是三日前在停尸房见过的物件,当时负责验尸的徐典簿说张守正的尸体\"焦烂无法辨明死因\",此刻却在本该干净的碑林里出现带血的玉佩。李偃飞忽然蹲下身,指尖划过落叶下的泥土:\"这里有拖拽痕迹,还有......\"她忽然抬头,望向碑林上方的飞檐,瓦当阴影里,一袭靛青衣角正迅速掠过。
\"追!\"李偃飞将沈予乔轻放在石凳上,枪尖已挑落几片瓦当。沈予乔扶着竹杖要起身,却见对方回头时眼中有火焰在烧——那是昨夜替她换药时,看见她腿上被木梁砸出的淤青时的眼神。晨雾中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她数着李偃飞枪尖划破空气的频率,忽然注意到新碑底座处有片指甲盖大小的焦痕,焦痕边缘呈螺旋状,正是悬壶阁秘制火折子的灼烧痕迹。
当李偃飞提着半片衣襟回来时,沈予乔正对着焦痕出神。那片衣襟上绣着金线牡丹,正是五品文官官服的纹样:\"没追上,但扯下了这个。\"她将衣襟递给沈予乔,指尖划过碑底焦痕,\"张师傅临死前,应该就是用这种火折子点燃暗格,想给我们留线索。\"
沈予乔忽然想起张守正常说的那句话:\"医人者难自医,医国者难自全。\"她摸着碑上\"医者张守正之墓\"七个字,忽然发现\"医\"字的最后一勾比寻常写法多了个顿笔——这是悬壶阁弟子之间的暗号,意味着\"地下\"。她抬头望向李偃飞,发现对方也正盯着那个笔画,眼中闪过微光。
午后的大理寺验尸房飘着浓重的艾草味,沈予乔看着李偃飞用银簪挑开张守正左手无名指的指甲,果然在甲缝里发现半粒靛蓝色粉末——那是调制官服染料时才会用到的青金石粉。\"徐典簿五日前才晋升五品。\"李偃飞将粉末放在瓷碟里,烛火映得她睫毛尖发颤,\"而三个月前乌头碱中毒的死者,是弹劾过太医院贪墨的言官。\"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值守的小吏捧来个油纸包,说是晨时有人放在大理寺门房:\"说是给沈姑娘的,包着《千金方》第三卷。\"沈予乔拆开油纸,泛黄的书页间掉出片银杏叶,叶脉上用蝇头小楷写着:\"戌初,城西废井,有人等你二十年。\"
李偃飞的指尖瞬间扣紧桌沿,指节发白:\"二十年前,正是悬壶阁被血洗的年份。\"她忽然望向沈予乔颈间的银铃,那是她在火场废墟里捡到的,铃身刻着的\"悬\"字,与徐典簿玉佩上的扭曲字迹一模一样。沈予乔摸着银杏叶上的叶脉,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锦囊,里面也有片这样的叶子,只是叶脉上的字早已被泪水洇开。
\"我去。\"沈予乔忽然抓住对方按在剑柄上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虎口,\"你留在验尸房,查清楚徐典簿的官服染料是不是来自城西染坊——那里的掌柜,是张师傅的师弟。\"她望着李偃飞眼中翻涌的暗潮,忽然轻笑,\"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伤患,凶手不会对个瘸子防备太深。\"
戌初的废井笼罩在暮色里,井沿生满青苔,水面倒映着半轮残月。沈予乔扶着井栏蹲下,指尖刚触到水面,井底忽然传来石块挪动的声响。她握紧袖中藏着的柳叶刀,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带着淡淡硫黄味——是火折子里惯用的助燃剂味道。
\"二十年了,你终于肯来见师父最后一面。\"沙哑的声音从井中传来,接着是个佝偻的身影攀着井壁跃出,面上缠着浸血的纱布,只露出右眼,眼中映着沈予乔腰间的银铃,\"当年若不是你娘把你送走,悬壶阁的秘典早就该传给你了。\"
沈予乔指尖一颤,母亲临终前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记住,以后若看见银杏叶上的三横叶脉,就去城西找刘叔。\"她望着对方露出的手腕,那里有三道刀疤,正是悬壶阁弟子行拜师礼时的印记:\"刘师叔?你不是......\"
\"被烧死在总坛?\"对方扯下纱布,露出半张焦黑的脸,\"火起时我在暗格整理秘典,等我爬出来,总坛已经烧成灰烬。\"他忽然逼近,袖口滑落出半截药瓶,瓶身刻着的\"牵机\"二字让沈予乔瞳孔骤缩,\"你娘当年带着《千金方》残卷逃走,害师父被斩去双手,现在你带着残卷来,是不是该把剩下的秘典还给悬壶阁?\"
井边的槐树忽然发出断裂声,李偃飞的鎏金枪从树冠中破空而来,枪尖擦着刘师叔的耳际钉入地面:\"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她落在沈予乔身前,借着火折子的光看清对方手腕的刀疤,声音忽然顿住,\"你是悬壶阁掌灯使刘长卿?二十年前参与血洗总坛的,正是你。\"
刘师叔的瞳孔猛然收缩,忽然后退半步,从怀中掏出个青铜罗盘:\"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他转动罗盘,井底传来机关启动的轰鸣,沈予乔忽然看见罗盘中心刻着的,正是张守正碑底那个多了顿笔的\"医\"字。李偃飞的枪尖已经抵住他咽喉,却在此时,罗盘发出蜂鸣,指向沈予乔颈间的银铃。
\"秘典不在我这里。\"沈予乔按住要开枪的李偃飞,望着刘师叔逐渐涣散的眼神,\"张师傅临死前,把暗格里的东西都交给了我。\"她取出怀中焦黑的纸页,在对方瞳孔骤缩时继续道,\"包括你当年写给左相的密信,上面写着悬壶阁秘典藏在......\"
刘师叔忽然喷出一口黑血,指尖的毒针已经没入掌心。李偃飞要去探他鼻息,沈予乔却拉住她,指向对方紧攥的罗盘:\"看中心的纹路,是长安城地下水脉图,那些红点......\"她忽然想起火场暗格里的布局图,红点标注的位置,正是太医院、大理寺和皇宫的水井。
更夫敲响戌时三刻的梆子,李偃飞忽然抱起沈予乔跃上井沿,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夹杂着人喊马嘶。沈予乔伏在她肩上,看见月光下,刘师叔的尸体正在渗出紫黑色的血,血渍在地面上勾勒出的形状,竟与悬壶阁地下三层的暗格布局分毫不差。
\"他说的师父,应该是悬壶阁前任阁主。\"沈予乔摸着银铃上的刻痕,忽然发现铃口内侧有极小的字,\"二十年前血洗总坛的,不是官兵,是悬壶阁自己人。他们为了秘典里的《千金方》下册,那记载着......\"
\"让人假死三日的秘方。\"李偃飞接话,声音低沉如井中死水,\"三个月前中毒的言官,验尸时我就发现他舌根有针孔,像是被人灌了假死药。而张师傅的尸体......\"她忽然转身,望向长安城方向,那里腾起几簇火光,正是太医院方向,\"他们要动手了,用地下水脉投毒,然后借假死药控制官员。\"
沈予乔忽然想起张守正碑底的焦痕,还有他刻在碑阴的暗号:\"酉初刻,西市柳记\"——柳记染料坊的地下水道,应该连通着整个长安城的水脉。她抓住李偃飞的手腕,指尖划过对方掌心的老茧:\"秘典下册里,应该还有解法,就藏在张师傅给我的残卷里。\"
夜风带来远处的钟声,李偃飞忽然低头,看见沈予乔发间落着片银杏叶,叶脉上的三横,正与她颈间银铃的刻纹重合。她忽然想起火场里,沈予乔伏在她肩上说的那句话:\"你就是我的烟幕。\"此刻,怀中人的体温透过中衣传来,比任何火折子都要温暖。
\"走,去柳记。\"李偃飞将沈予乔往上托了托,鎏金枪在月光下划出银弧,\"这次换你指路,我挡烟幕。\"她忽然轻笑,耳尖却在夜色里发红,\"反正,我们本就是该共赴火海的人。\"
沈予乔望着对方绷紧的肩颈,那里还留着火场时被木梁砸出的瘀青。她忽然伸手,替对方拂去发间的槐叶,指尖划过对方耳后那颗小痣:\"记得吗?你说心定是有人共赴火海。\"她望着远处腾起的火光,忽然觉得那些烈焰,终将成为照亮真相的微光,\"现在我才明白,火海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人与你同看劫后微光。\"
李偃飞的脚步忽然顿住,低头时,看见沈予乔眼中映着自己的倒影,还有身后逐渐升起的月亮。那月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照亮了碑林方向新立的墓碑,也照亮了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的前路——原来劫后余生的微光,从来不是单方向的照亮,而是两个灵魂在暗夜里,彼此成为对方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