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院那三间小小的厢房,我一颗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后脊梁一阵阵发紧,全是方才在书房里硬撑出的冷汗。
白袍弟弟快步走到里头,推开房门,一股清冷的夜气跟着涌进来,屋子里没点灯,黑黢黢的,只有窗纸透进点外头廊下灯笼的昏光,朦朦胧胧映出桌椅的轮廓。
琳琅跟在我身后,一进门就挨着床沿坐下了,手里绞着帕子,半晌,才轻轻“哎呀”一声:“蝉姐,我刚才……是不是太莽撞了?那一嗓子嚷出去,差点坏了事。”声音显得低低的,带着懊恼。
我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起来,照见她一张小脸有些发白
于是拉过她的手,触手冰凉,便合在掌心里暖着,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你,这事原就横在心里,早晚要提。只是时机……唉,咱们都太急了些。”我心想,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这哪里是买菜讨价还价,分明是刀尖上舔蜜。
白袍弟弟默不作声地去掩好了门,又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外头动静,方才转身回来,在桌边坐下,神色倒还平静,只是眉头微微蹙着,烛光在清俊的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蝉姐方才最后那番话,倒是点中了他的要害,”随即开口,声音还是那般平稳“归附……那个刘璋如今怕是真的在掂量这条路了。”
“可不是么,”琳琅急着接口,“我看他最后那模样,魂都去了一半。东跨院送碗汤,倒比咱们说破嘴皮子还有用!”说着,语气里又带上惯常的、对刘璋那软性子的一丝鄙夷,可随即又忧心起来,“只是……他说明日给准信,会不会一夜过去,又缩了回去?那人看着就没个硬骨头。”
我倒了三杯凉透的茶水,推到她们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抿了一口,那涩味直浸到舌根。“骨头是软,可命总归是要紧的。”我缓缓说道,“咱们现在把话完全明说到了,路也指了,利害关系也剖明了。他自己心里那杆秤,如今一边是刘备那头咄咄逼人的虎,一边是我们璐璐大姐许诺的安稳枝头,现在就看他是更怕眼前的刀,还是更舍不得那点虚名了。”
“怕只怕,”白袍弟弟抬眼,目光清澈,“东跨院那边,今夜也不会闲着。那碗安神汤,便是敲打。刘季玉若还是个稍有胆气的州牧,或可被激起几分血性,偏偏他……哎”没说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屋里一时静下来,只听得灯芯偶尔“噼啪”爆出个小小的灯花。窗外不知是什么虫儿,在草丛里唧唧地叫,衬得这夜更静,也更长了。
我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沿上细微的裂纹,心里头千头万绪,这事,成与不成,其实都在刘璋一念之间。
成了,大姐交代的事便有了六七分把握;不成……我们三人在这成都城里,便是四面楚歌。
而东跨院那位“贵客”,绝不会放任我们撬他的墙角,当这念头一起,背上那阵凉意又泛了上来。
“咱们也别干坐着瞎猜,”我对琳琅和白袍弟弟两个说,“该做的铺垫都做了,如今急也没用。白袍,夜里警醒些。琳琅,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养足精神,明日……怕是还有一番说道。”
一夜无话。说是歇着,可哪里睡得安稳?迷迷糊糊间,总觉得外头有点风吹草动,便惊醒过来,竖着耳朵听半晌,又只有更漏和虫鸣,
白袍弟弟和衣靠在榻上,剑就放在手边,呼吸轻缓均匀,也不知睡是没睡,而琳琅翻来覆去,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好容易挨到天色蒙蒙亮,窗纸透进蟹壳青的光。我们早早梳洗了,也无心用早饭,只等着刘璋那边的消息。
辰时初刻,昨日引我们进府的那个老仆来了,脸上依旧是那副恭谨又木然的神色,躬身道:“主公请三位过去用些茶点。”
我们互看了一眼,知道好戏来了。跟着老仆穿过清晨寂静的庭院,露水打湿了裙角,凉丝丝的。书房还是那间书房,只是今日推开,里头除了刘璋,下首还坐着一位文士打扮的人,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三绺长须,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
刘璋的脸色比昨夜更差,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没睡好。见我们进来,勉强扯出个笑模样,指了指那文士:“这位是王累,王从事,我的心腹之人。”又对我们道:“昨日之事……我已与王从事商议过了。”
王累站起身,对我们拱了拱手,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迅速一扫,最后落在我身上,开口道:“梁姑娘昨日所言,主公已悉数转告。归附云南,事关重大,牵涉益州上下千万生灵,岂可轻决?”
听到这话,我心下一沉,听他这开场,便知事情怕有反复,
果然,接下来刘璋搓着手,眼神飘忽,接话道:“是啊……王从事所言有理。我思虑一夜,觉得……觉得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吕凯、王连二人,毕竟是……是带兵来投,若骤然处置,恐寒了后来者之心。不如……不如待退了张鲁,再从缓计议?璐璐太守那边的援助,可否……先行?”
琳琅一听,眉毛就要竖起来,我悄悄在袖底捏了捏她的手,而白袍弟弟面色不变,只静静看着王累。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端着温和的笑,心里想着这刘璋,果真是个扶不起的!昨夜被逼到墙角,眼看要松口,过了一夜,被这王累一番“从长计议”,又缩了回去!还想着空手套白狼,先拿了我们的援助再说后事?
“刘使君,”我语气依旧柔和,话里却带上了骨头,“从长计议自然是稳当。可那张鲁的兵马,怕是等不得使君从缓。至于吕、王二位将军……”顿了顿,严肃的眼神转向王累,语气微微冷了些,“王从事担忧寒了后来者之心,却不知,留着背主弃义、贪墨军粮之人,会不会寒了益州老臣宿将、忠贞之士的心?这其中的轻重,王从事熟读经典,自然比我这小女子更明白。”
王累脸色微微一变,捻着胡须,一时语塞,
刘璋见到此番情景,忙打圆场:“这个……梁姑娘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唉,我实在为难啊!”
我看他这副黏黏糊糊、首鼠两端的模样,知道不下点猛药是不行了,
正欲再开口,忽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亲兵打扮的人,也顾不得通报,直闯到书房门外,气喘吁吁地喊道:“主公!不好了!东跨院……东跨院那位贵客,带着吕凯、王连二位将军,往这边来了!说是……说是要为主公引荐两位将军麾下的新募壮士,以充城防!”
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东跨院那位,消息好灵通,出手更快!这是算准了刘璋性子软,要带着人来当面锣对面鼓,彻底堵死我们的路。
刘璋一听,脸上那点勉强的笑立刻僵住,手都有些抖,求助似的看向王累,王累倒是迅速稳住了神色,但捻着胡须的手指也停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直接上门。
书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凝住了。外头那亲兵还等着回话,脚步声却已经清晰可闻,正朝着这边过来。
白袍弟弟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半步,正好侧身对着门口,这是个既能护住我们,又不会显得太扎眼的位置。
而琳琅则是紧紧挨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呼吸都屏住了,捏着帕子的手关节微微发白,
“刘使君,”我抢在对方进门之前,飞快地低声说道,语速快而清晰,“看来这个贵客比我们更心急。他带着您放心的将领来充实城防,是来表忠心,还是来……显威风?你自行去感觉”
刘璋听后,喉结自然滚动了一下,也没答话。
就在这当口,脚步声已到了门外,
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传了进来,不高不低,却有很强的穿透力:“季玉兄!今日天光甚好,怎的关起门来说话?小弟不请自来,还带了两位将军,特来与你商议城防要务。”
话音未落,门已被推开。
当先进来的,正是东跨院那位“贵客”。他今日换了件更显精神的宝蓝色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在屋内一扫,掠过我们三人时,微微一顿,笑意未减,却深了些许。
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吕凯和王连。这两人一身甲胄未卸,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粗豪又有些志得意满的神色,进门先对刘璋抱拳:“末将拜见主公!”眼神却不由地往我们这边瞟。
刘璋慌忙起身:“玄德……呃,贤弟,怎敢劳动你亲自过来。吕将军,王将军,也快快请起。”
原来这贵客正是刘备!我心里彻底明白了,难怪刘璋如此忌惮,如此摇摆。
刘备很自然地走到刘璋近前,仿佛没看见我们似的,笑道:“两位将军新募得数千健儿,皆是蜀中好汉,心系主公安危。听闻张鲁蠢动,急切欲效命城防。此等忠勇,季玉兄当亲自抚慰才是。”这话说得漂亮,把带兵前来,说成了将士自发忠勇。
吕凯立刻粗声道:“正是!主公,末将麾下儿郎,个个摩拳擦掌,只等主公一声令下!定叫那张鲁有来无回!”王连也在一旁附和。
刘璋额上见汗,连声道:“好,好,有劳二位将军,有心了……”
王累此时站出来,对刘备施了一礼:“刘豫州深明大义,体恤我家主公,累代主公谢过。只是城防调配,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细细安排,以免……”
“王从事所言极是。”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
我向前一步,对着刘璋,也对着刘备,微微福了一礼,脸上挂着和刚才无二的浅淡笑容:“刘豫州思虑周详,两位将军忠勇可嘉,真是益州之福。只是……”
随即话锋一转,眼神清澈地看向刘备,“方才刘使君正与我等说起,益州与云南璐璐太守守望相助之约。璐璐太守遣我等来时曾言,张鲁不过疥癣之疾,益州真正的底气,在于上下同心,内外安稳,若后方有宵小之辈,借援军之名,行不轨之实,才是心腹大患,如今见到吕、王二位将军如此忠勤,倒让我想起太守此言,真是……颇有先见之明。”
我这话一出,一字没提刘备,却句句都在点吕凯、王连的“不轨”,更把云南的“援助”和刘璋的“安稳”绑在了一起,暗示刘备带来的“援军”可能才是真祸患。
听完,只见吕凯和王连脸色顿时变了。
而王连更是沉不住气眼神一厉:“你这女子,胡言乱语什么!”
刘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抬手止住了王连,看向我的眼神显得深不见底:“哦?梁姑娘高见。却不知,如何才算上下同心,内外安稳?”
我不慌不能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声音依旧平稳:“很简单。使君信谁,便用谁;疑谁,便察谁。如今张鲁在外,凡事先求一个稳字。璐璐太守远在云南,所求者,无非是使君这个盟友能稳坐益州,互为唇齿,至于其他……”我随即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扫过吕凯二人,“是来雪中送炭,还是别有所图,使君心中,想必自有明镜。”
书房里鸦雀无声。刘璋看看刘备,又看看我,最后求助似的看向王累,王累眉头紧锁,显然在急速权衡。
刘备忽然哈哈一笑,打破了寂静:“梁姑娘真是伶牙俐齿,见识不凡,季玉兄有你这样的说客,何愁大事不成?”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把我说成了巧言令色的说客。
随即,转向刘璋,语气诚挚:“小弟此来,只为助季玉兄长安守基业,绝无他意,既然兄长方有贵客,且商议要事,小弟便不多打扰了。吕将军,王将军,我们先回吧,莫扰了主公正事。”
竟然就这么轻易退了一步?我心中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警惕了。
吕凯、王连显然不甘,但刘备发话,只得狠狠瞪我们一眼,跟着告辞,
刘璋明显松了口气,连忙起身相送
待他们脚步声远去,书房里只剩下我们四人
刘璋瘫坐回椅中,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王累却猛地转向我:“梁姑娘,你方才好大的胆子!如此当面开罪刘豫州,岂非将我主置于更险之地?”
“王从事,”我转过身,毫不退缩地看着他,“刘豫州若真心相助,自不会因我这小女子几句话而改变。他若别有用心,我们便是跪地求饶,他也不会放过益州。方才的情形,您也看到了,是谁带着甲士逼到书房?是谁在替使君做城防的主?一味退让,能换来安稳吗?”
我走到刘璋面前,放缓了语气,却字字清晰:“使君,璐璐太守的诚意,我们已经带来。路有两条:一条,借荆州之力,驱虎吞狼,此后益州是谁家天下,犹未可知;另一条,投靠云南,璐璐太守绝对会保你做成都之主,抵御一切外来之敌。方才东跨院那位,已经替使君选了一次。现在,该使君自己选了。”
刘璋抬起头,脸色变幻不定,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看看王累。
窗外的日头,已经升高了,明晃晃的光照进来,把他脸上每一丝犹豫和恐惧,都照得清清楚楚。